子翰曾经换过一次灵魂。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
在他还小的时候,大概才三四岁吧?他头上顶着半颗西瓜,浏海也几乎是齐眉的。
一个穿着白色道袍的男人站在他面前。
『汝叫啥密名?』
子翰坐在一张红圆塑胶凳子上,那个白袍男人在他面前比画着,做着奇异的动作,手拿九柱线香,画着奇异的图,嘴里念念有词……
『我的名字?如果你硬是要问我的话……』
『我叫什麽名字?』
子翰记得有一次他在夜店里喝醉了,脱序地发着酒疯,逢人便问:我叫什麽名字?你知道我的名字吗?那简直不像是他自己,他的头脑异样地清醒,但肢体和嘴却不听使唤,他像是癫痫发作一样地嘶吼着,竭尽所能说出所有他会的语言:英语、华语,而他问的,总是同一件事情:
『What’smyname?』
『MynameisHenry』
他的英文名字是他的第一个名字,爸妈有计画地在美国将他生下,他拿的不是绿卡,而是跟所有正式的美国公民一样,持领正式的美国护照,是正式的美国公民,而HenryYet是他的第一个名字。
子翰的姓氏牵动着他的名字,他的名字牵动着他的灵魂,而他的名字的故事就和他手掌上的感情线一样错综复杂。
『阮叫遐密名?』
『阮叫叶文骏?』
爸爸叶佑贤,妈妈方秉芬,回到了台湾,住在台北的家里,祖母找来了算命师要给他取中文名字,他有一个短暂出现的中文名字,叶文骏,非常的简单,实际上,非常得俗气,俗不可耐,简直令人憎恨,但是这样一个俗气的名字并不便宜。秉芬相当讨厌这个名字,俗不可耐便罢,还花了一大笔冤枉钱?气到极点,她自己去书店买了一堆姓名学的书,回来自己帮我取名字,最後登记,叶书华,一个在他後来看来极富言情小说男主角味道的浪漫的名字。
『我叫什麽名字?』
『我叫叶书华。』
当然,他的祖母气坏了。
後来子翰的父母离了婚,因为他外公动用了关系,子翰被法院判给了母亲,跟着母亲回到了台中的娘家居住,叶书华的名字跟着子翰一直到小学毕业,在这之间,秉芬一直有意要将他改为从母姓,也一直在为新的Lastname找一个新的名字。
曾经想过,照着方家的祖谱取名字,子翰的外公是志字辈,母亲秉字辈,轮到了他是子字辈,所以方子?曾经有过期的方案,方子期?还可以。但是後来却没有那样做,到了国二的时候他正式改了姓,暂名方书华,之後要改名,两次改名的机会就这样白白牺牲掉了一次,方毓华?方孟华?这两个名字在做拉扯,最後外公和妈妈一致决定是:方孟华。
『我叫什麽名字?』
『我叫方子翰。』
但是他後来又改了方子翰这样的一个名字,那是许久以後的事了,却也还是照着家谱取的。名字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代号,如果可以,他不要被标签,而这次是他自己心甘情愿跌进去的,跌进传统的黑暗深渊里,因为他知道:『在这个腐败家里,是不可能有翻身的一天的……』
子翰依稀记得火光,那白袍男人在他的眼前用线香打了三个勾,又急促的写了个『奉』字,都是静默地,不能说话,不然魔法会破功,一定要勾完『三清』,写完奉字才能继续念咒。
天地玄宗,万气本根,广修万劫,证吾神通……
这孩子命不好……
这孩子的灵魂太顽劣……
就在高中毕业典礼的前一天,子翰被赶出了家门。
离开家那天晚上的月亮相当的迷人,人家都说阴历十五月圆夜……後来下起了大雨……好不容易才跟母亲住在一起的……好不容易……亲爱的母亲,这是什麽道理?找到舅舅并去投靠的第一天晚上倒在舅舅的怀里哭了。亲爱的母亲,这是什麽道理?像唱歌一样地问。
『你当初为什麽要离开家?』『是为了不要像你现在这样?』舅舅一定猜到了些什麽?而子翰也早就料想到了,从小,大家都说他和舅舅很像?但是哪里像他却真的不知道?因为子翰从来没有见过舅舅。舅舅说,外公应该是知道他的事情了,所以在他还没有被赶出去之前自己就先逃走了。
『你是怎麽找到我的?』秉德问。
『外公过世後,』子翰回答,『他的遗物都是由我整理的,其实你逃家之後还是有写信回家吧?我看了信的日期,看了信封的地址……』
从小到大:一九九一年,舅舅是在从阿根廷返回台湾的船上,因为胰岛素不足,死於糖尿病,那个时候他才二十六岁七个月又十天?那是外公对大家的说词。
整个家族里的人都以为舅舅死了,然而从小到大,子翰就时常被说是舅舅的投胎转世,他的出生年月和舅舅的死亡年月只差了短短的六个月,对於方秉德这个人子翰一点概念也没有,只是知道,从小,不管他做什麽,他的行为,甚至他的一个想法被别人知道了,只要那个人是同时认识方子翰和方秉德的,都一定会说子翰和舅舅很像,而且简直是同一个人……子翰就这样的成为了舅舅的替代品……
方秉德是舅舅的名字,而方子翰是方秉德的替代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