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令人哀伤的一幕，赛若妃起身退开，她转而走向不远处──双脚几乎已无感觉，她完全不知道是甚麽力量驱使自己向前。
微凉双手抚上这张有着自己跟艾洛特略为几分相似的面孔，她露出欣慰浅笑。柔黄光芒从掌心浮出，涣散双眼因此逐渐有了焦距。
视线对上眼前的人，烨斐顿时怔住。
他不认识她，却感到有些熟悉。
赛若妃轻轻抚过他的眼角，柔声道：「都长这麽大了……眼睛跟发色……和你父亲一模一样。」泪水从眼角滑落，她紧紧搂住人，像是要揉进骨血般，「孩子……我对不起你……」她低声啜泣，身体微微发颤。
「你……」脑中无法思考，突然感到双眼一片湿濡，视线模糊，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双手自动举起，回搂住她，好温暖──冰冷的身体，彷佛在瞬间有了炙热温度。
一声巨吼传来，赛若妃拉开距离，双手紧扣着他的肩膀，神色间透出凛然的觉悟。
「孩子，原谅我……从未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她举起手，将纤细食指轻点在他的眉心，一股热意顺着指尖一点一点融入肌理，零碎的意识片段跟话语在脑海中不断闪过，然後迅速收起消失无踪。
传承仪式结束，她倾身凑近，在他的额上轻轻落上一吻，旋即退开，「等到你成年之际，命运会将你引导到火族圣地。答应我──不论在圣地文碑中看见甚麽有关火族的事，都不要对这个世界灰心……」她努力扯出一抹笑，伴随一滴泪水滑过。
「要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会对我们真心以待。」语毕，她缓缓转过身，迈步向前。
望着远离的纤细背影，烨斐忍不住出声询问：「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她顿足，转瞬回眸一笑，那笑容十分美丽却虚幻，「他有着一头漂亮的银发，虽是皇族，双瞳却是美丽的水蓝色，他温柔对待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然後──他跟我一样……用生命爱着你跟这个世界。」
强烈光芒突然迸出，四对用火焰构筑的羽翼不断延展，四周逐渐延烧，正要跨出入口的狂魔触碰到炽热火焰，顿时怯步。
赛若妃用尽最後力量施展封印通道的结界，她无力控制火焰力度，同归於尽是最终的选择。
「艾洛特……我马上就去找你了……我要跟你说……我们的孩子长大了，他的眼神跟你好像……像到我几乎认错……」感受不到被火焰燃烧的痛楚，她自顾喃喃说着话，即使根本没有人在听她说。
露出一抹淡淡微笑，静静迎来生命最後一刻，尔後燃烧完结。
光芒散去之後，通道不复存在，剩下的魔物很快就被歼灭殆尽，众人高声呼喊，莫不认为这是神蹟。
望着湛蓝天空，沙耶一个踉跄往旁倾倒，所幸海蓝及时扶住才不至於摔倒在地。他知道她马上要去了，若没有赛若妃的灵咒支持，她早已支撑不住。
口中涌出鲜血，她努力扯出一个微笑，「别苦着一张脸，能在你怀里死去，是神给我的最大眷顾……」气息渐弱，她缓缓闭上双眼，浅笑还残留在嘴边。
紧紧搂住她，沉默许久。
欢欣鼓舞的气氛持续不久，随即被公主死亡的悲伤氛围取代。
怀中的人渐渐透明，化为粉尘随风散去，连屍体都没有留下，这是施展禁咒的代价之一。而另一个她没有向海蓝坦白的代价──就是自身灵魂将被撕裂四散，永远飘荡在异域之中，无法进到神域进行重生。
她，已无法再生为人。
上战场之前，她没有回应海蓝的心意。不是不想回应，是不能回应。
因为即使他等再久，也无法找到重生的她。
『我希望你可以找到自己的幸福，这──就是我最後的命令。』
细腻的嗓音在海蓝脑中柔声提醒，几句话如细水般绵长，像说了一辈子，直到这一刻，他蓦然留下一滴泪。
在心中最悲切的呐喊，无法忍住的伤心。他的悲恸并不是因为她留给他的话不好，而是他无法承受。
殿下……唯独这一个命令……恕我无法达成……
＊＊＊
空间崩毁之前，烨斐快步冲到艾因身旁拉起他，不知为何，颤抖症状居然没有出现。但此刻顾不了这麽多，再不快点离开，他们一定会死在这里！
潜意识中，他呼喊了一个名字。
『拉尔尼亚！』
过了好半晌，迟迟没有反应，烨斐着急寻找出路，纯白龙爪赫然从空间中窜出，一左一右紧紧擢住两人，振翅一挥冲破异空间，缓缓降落在靠近东城门的地方，因为所有守卫此刻调入皇城中协助剿灭魔物，所以这里完全没有人影。
把人安全放下，牠一变回蜥蜴姿态，立刻狠狠地撞了烨斐让他跌坐在地，压上他的腹部，肥短前足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臭小鬼！快死的时候才想到叫吾，不怕太晚吗？」
害牠在学院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偏偏契约关系会受到双方意识或是所处空间而定，不像呼叫通讯器随传随到。
烨斐一脸无奈，前不久他还处在不省人事的状态，要怎麽叫呀……
一只手递了过来，貌似要拉他起身，望着这只手，烨斐迟迟没有抬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彷佛听到一声微弱的叹息。不等他反应，那只手勾起他，将他从地上拉起之时，无可避免对上那双湛灰眼睛。
出乎意料──那份恐惧感依旧没有涌现，他本以为是因适才情况危急，所以无暇顾虑太多，现在才发现……他是真的不会发抖了。
「烨斐，当初会送你这个名字代表甚麽，你记得吗？」
烨斐和他四目相接，没有回答，却也害怕听到从他口中说出的答案。
「我喊你这个名字的那一刻起，就把你当作真正的弟弟，如家人般的重要存在，直到现在都没有改变。」一手轻轻拍上银色发丝，就像在安抚他一般。已经无须伪装，总算能面对面说出内心真实的话语。
烨斐一愣，内心涌上一股椎心痛楚，哑声道：「可是我……杀了雪菈。」面对这个沉重芥蒂，他们之间难道还能如同亲人？
艾因双眸微垂，细长眼睫遮住目光，看不见任何表情，「虽然不清楚当时事发经过，但我其实看过雪菈的遗体……残留魔化气息。依你的个性……肯定没有说真话吧。」澈蓝眼中闪过一丝惊愕，艾因对他的了解比他想得还透彻。
「即使背负我的恨意，也不愿告诉我真相……你真傻。」他抬起头，无奈淡笑，「我知道你是为了雪菈，单凭这一点，我又怎麽会恨你？」所以他会等，等到对方愿意说出真相的那一天。
「艾因，你是怎麽活下来的？」烨斐心中一直存有疑问，当时他受了如此重的伤，而且根本无处可逃，加上那场大火，他到底是怎麽……
艾因垂眸，避重就轻地回应：「一位大人救了我。」拉尔尼亚抬起头，对上那双沉灰色的眼，眸中透出的讯息显然是希望牠不要多说。
退开几步，他缓缓转身背对烨斐，「我要离开了，你自己小心，这一切并非刚开始，也还没结束。」血餍一定会卷土重来，安逸的日子往往持续不久。
望着他淡然的背影，烨斐开口询问：「艾因，你打算去哪？」
纤瘦身影顿了顿，微风吹抚而过，使他的发丝飞扬，「我将变成罪犯被举国通缉，暂时不会待在这，至於去哪……无所谓。」他淡漠回应，宛如不是在说自己的事，「不用担心，为了某人的托付，我会好好活着。」
保护你，是我这辈子不可卸下的责任。
烨斐伫足目送艾因离去，他并无理由让人留下，况且如艾因所说，此次城中大乱，皇族必然彻查肇事者身分，广发通缉令，艾因此生……恐怕难以再像正常人般生活。
为什麽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自己没有得到解答，而艾因同样没有得到答案。两人终归隔着一道无形的墙，却奢侈希望能触碰到对方的手。
拉尔尼亚眯起眼，咋舌道：「人类真会自讨苦吃。」心中有什麽话，如果不说清楚，对方怎麽会知道？
有时候自以为是的保护，反倒是另一种伤害。在牠看来这两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凝视远方，烨斐叹出一口气，「有些话，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艾因没有提起他死里逃生之後的事，俨然是顾及自己的感受，同样的，为了艾因跟已逝的雪菈……他宁愿把过往记忆尘封。
「烨斐！」呼喊声从不远处传来，甫一转身，已被一双强而有力的手臂紧紧拥入怀中。
熟悉气息在鼻尖蔓延，不用看到脸，他就知道是谁，「亚滫？」
「总算找到你了──」短短的一句话，包含多少害怕和慌张，虽然透过誓约他知道对方未有即刻生命危险，却担心人会就此消失不见。
松开环抱的手，苍冰色的瞳上下扫视，确认他有没有受伤。
烨斐轻轻一笑，「你在我身上装了探测器吗？不管我在哪，你都找得到。」
亚滫神色认真，点头回应：「嗯……是有类似的东西。不过这几天效力变得异常薄弱，好像被甚麽盖过，但今天突然恢复正常了，真是奇怪。」
你怎麽能说得这麽理所当然？
居然不先问过自己的意见，随便在他身上施咒……但看到亚滫如此认真的神情，他心里清楚对方是因为担心才这麽做的。
「皇宫那边已经没事了……现在正加派人手追捕元凶。」毕竟肇事者没抓到，难保不久後又再惹出甚麽祸端。
闻言，烨斐不禁担心起艾因，一旦被抓到就糟糕了……
看到湛蓝双眼浮现一丝忧虑，亚滫温柔抚上他的双颊，俊美脸孔挂着一抹温暖笑意，「别担心，没事了。」距离渐渐拉近，近到连彼此呼吸也能感受到。
啪！一只强而有力的尾巴画出完美弧线，正巧打在亚滫脚边，警告意味浓厚，「有时间在这里聊天，没有其他正事吗？」
看着神色困窘的亚滫，烨斐淡淡一笑。
而亚滫暗想：看来有牠在，自己就不能更进一步行动。
脑中蹦出几个可以支开宠物的计画，以後有机会再慢慢实行。现在没有比看到烨斐安然无恙更令他开怀的事。
牵起他的手，亚滫轻声道：「回去吧。」
「好。」烨斐微笑点点头，拉尔尼亚同时一跃跳上他的肩，眯成一条细线的眼瞪着牵着某人的手，不屑哼了一声。
无视拉尔尼亚的眼神攻击，亚滫在心中暗想：雷萨应该没事吧……
方才在赶来的路上，他们发现艾因踪影，雷萨骤然撂下一句：「他交给我，你去找另一个人。」说完，两人就分开行动。
此时此刻，也只能相信对方的能耐还有他精准的直觉──那两人肯定有非比寻常的情谊。
＊＊＊
艾因破坏掉异样结界的支点後，整座城瞬间从无形牢笼中解放。他正打算离去时，猛然查觉到其他气息，杀气瞬地蔓延。
「谁？」出乎意料的人映入眼中，艾因不由得一怔。
见着对方眉头紧皱，一眨眼，他已恢复以往淡然，「学长，你居然能找到这。」
从雷萨身上感受不到任何杀气，但他开始步步逼近，猜不透对方思绪，艾因忽然一阵迷惘。
攻击？逃走？几个念头在脑中打转，然而得不出一个确切结论。
原本就比自己高大的雷萨，伫立在面前显得格外有压迫感，两人互相凝视，揣测彼此的心意。
「艾因，你打算离开奥古斯塔？」
没有询问他引起动乱的原因，仅仅确认他要不要留在学院？艾因的眼神浮现迷惘，因为他发现自己完全搞不懂雷萨在想些甚麽。
「学院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正想往後退一步，左臂却被猛然攫住。
「不待在学院，那就待在我身边。」话一出口，不等对方反应，他一把将人揽进怀中。
一时失了分寸的艾因下意识挣扎起来，没想到雷萨力气远远超乎他的想像，根本无从抵抗。
不顾怀中人的反抗，他迳自说：「如果你真的不在意任何人，又为什麽要流露悲伤的神色？」他观察入微，艾因在面对烨斐时不经意间透出的沉重，「对你来说，他确实不算朋友，因为是比朋友更加重要的存在。」
第一次让人看出心中所想，艾因一时忘了挣扎，低头不愿让人看见自己的软弱，「的确，他之於我好比家人。但为了某些原因……我必须狠下心抹杀他。」
雷萨接着说：「杀了他，然後自杀？」闻言，艾因嘴角浮出无奈苦笑，这个人居然连他最深层的意图都看得一清二楚。
缓缓拉开距离，但双手仍牢牢箝制住他的双肩，雷萨无法放下这个不懂得爱惜自己的笨蛋，「现在呢？你仍要杀他？」
艾因摇摇头，已无此必要，「不，从现在开始，我会尽力守护他──直到死亡。」不仅是遵从卡诺恩的遗命，同时也是他最真实的意念。
雷萨嘴角浮出一抹淡笑，浅声道：「好，你决意保护他，那艾因──」他神色认真，「你就由我保护，直到死亡为止。」
语音落，两双明亮眼眸相互对视，时空彷佛静止，不再流动。
＜星火燎原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