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一圃花弱蕊嫩,怯怯地在未褪尽的料峭微寒中,颤颤轻摆,如羞涩的女孩,粉淡香细,在微风里荡漾成一波柔软的春息。
对比着这片弱水柔春的,是屋舍廊檐下两抹站得挺拔的身影,一者黑沉,一者淡白。二人各负一长铗在背,沉默对视,在二人锐利眼神交接之隙,一丝凛然、张拔的气息隐隐然浮动着。
薄风吹扬鬓侧碎发,墨丝扬动之际,黑沉身影倏动,率先抄剑出招,一道银光疾芒,锐利直逼对方,冷硬剑气划破了空气中柔柔春氛。
剑尖临身,眨眼之隙,白影腕挑剑回,横剑格挡,身形一移,旋跨到黑影身後,欲取後背空门。黑影闻风俯身,避去背上横扫剑锋,随即脚步轻踮,往前跳脱贴身战圈。
黑影身形游移,如疾风般左右幽忽而动,白影一愣,正欲视清方位以待攻势袭来,眸中对手轮廓未清,便感一阵锐利劲风迎面袭来,直取白影胸口,白影身子慌忙一侧,那疾且锐的白银锋芒,宛如秋水寒霜,剑气在他胸口划出一道沁冷,隔着锦衣渗入他胸前皮肉。
白影之人心神一凛、念一转,利用那黑影逼近之机,手中长剑倏地黏缠上对手的,两人脚步一逼一退,消长来回,双剑相击,激迸出铮鏦清响,剑身擦摩之间,唰唰霍霍。
刀光剑影,战过三轮,黑袍男子眸光蓦地一凛,欲作终结。执剑之手一紧,臂腕一绷,攻势突厉三分,连番朝白影凌划而去,招招进逼,白影连步踏退,在绵密的攻势之间一劲株守,欲待可趁之机──有了!
看见对手左膛空门乍露,白袍者眼神一锐,在双剑相黏的缠斗之中倏地抽剑,转往空门刺去。黑袍之人刹那看穿,随即身子後仰下腰,千钧一发之际避过飞扫来的银锋,但一个猛狠仰身,却让一物自他前襟滑抛而出,在空中抛出晶莹轨迹,眼看就在对手剑刃划来的轨道上,黑衣男子瞠眸瞧清,急忙回身,以前臂横挡袭来剑刃,凭空一把抓下那从自己衣襟内滑落出之物,牢牢捏在掌心里。
白袍男子倏见对手意料之外的反应,赶紧手腕一转,将锋刃转成剑身,击在对手结实臂上,敲出闷沉一响。
两人动作刹那静止,未几,白衣男子率先收剑回鞘,对战时的凝肃自他面容上消散,却不禁皱了眉低喃:
「方才太危险了,差一些就要让剑砍断你的手了。」
「事实证明你的反应好得很。」黑袍男子卸下眉宇间之凌厉,换上慵懒从容之态,没有丝毫差些要被断去腕臂的惊悸。
白袍男子听见他的回应,一脸无有好气却是无奈的表情,方才岌岌可危一幕,眼前之人不惊慌,自己倒差些吓着了。若使木剑便罢,偏生对方总坚持要以真剑习练,可让他掬了一把冷汗。
黑袍男子未理会对方余悸犹存的叨念,敛下深眸,手中剑身一横,仔细检视过一遍,方缓缓收回鞘中,悬回腰侧,甫抬起眸,却看见眼前之人眸眼凝重,认真地说:
「你今日心躁了,君胤。」
黎久歌墨眉凉凉一挑,别开了眸,口吻淡漠,「没有的事。」
张允恒睐着他侧颜深邃挺拔的轮廓,不信他的回答,「往常切磋,我总是耐不住性先出剑的那个,今日你却先动了。」
「总要有人先出招吧,难道你我要在此处愣站至天黑麽?」张允恒的理由,黎久歌不以为然。他负手於身後,一身皂袍黑靴,在张允恒书斋的屋檐下凛然迎风而立,方才刃下夺回的琐物,还捏握在他的手中,在掌心间透散出一丝冰凉,他察觉,却摊也不摊开来看。
「虽是如此没错,」张允恒掂量起方才静中生动的毫发一瞬,仍是觉得那与平常的黎君胤有些微不同,「你曾跟我说,出招当於静之中,不为外象所诱、所惑,方能瞒於对手眸眼,使其不备,图得先机。但你方才出招,却是被风扰了,不是恰切时机。且步伐挪移之间,也有几分顿涩,方让你露出了几个不备的空门,你以往鲜少如此的。」
平时两人虽说是切磋剑术,然黎久歌的武艺修为、对剑术的领略实远远在自己之上,大多时候,比较像是他自黎久歌身上习其长处,以填自己不足之处。然黎久歌今日身手确实是浮躁了一些,他不至於瞧看不出。
「就算是躁了,那又如何?」黎久歌沉默须臾,自知无可反驳,索性顺着张允恒的话认了,「今日比试,确是你略胜一筹。」
「胜在你的心躁,不是真胜。你心中不静,还能连招逼得我差些招架不住,换作是我,可没这个能耐。」张允恒赶忙推辞,要与黎久歌平分秋色,他自知远远不足,更何况是要胜他一筹,黎久歌此话,只怕有几分回避之意。
数度与他比试切磋,每每总让他自叹弗如,在羡叹之间,心里的疑惑却也逐次加深。黎久歌为黎仲容之子,有此等身手他虽是不讶异,然为何至今未曾被举荐於朝廷?
他曾听闻黎将军妻妾成群、膝下子息亦多,许是依照辈分次序而举,是故尚未轮及黎君胤罢。张允恒在心里迳自作此解释,然仍是不禁笑着赞叹:
「黎将军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君胤,你当是吾辈之间这汴梁城里身手最上乘的了。」
黎久歌听清,却是眼眸一敛,目光瞬寒,「我身手如何,与他何干?」
「怎麽你的剑法,不是黎将军亲授?」张允恒听着黎久歌的回应,有几分讶异。
「父亲忙得很,排行於我之上的兄长又多,他怎有此闲暇一一亲授。」他口气凉淡依旧,却藏住了讥诮,反常地用了鲜少从他口中听得的称谓。或许因着张伯永是张丞相之子,官家子弟身分,让他在相处时不觉多了几分顾忌,始终无法与殷神风、萧静之相交般那般松懈且不掩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