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大哥来过?!」
用过午膳後,张允恒正在苑里凉荫处闲散而步,以让饱食之腹稍稍消适。悠然之间,却听得一阵疾步自身後靠近,伴随着熟悉不过的娇亮嗓音,穿破午後难得的静适,清晰地自身後传入张允恒耳里。
张允恒果不其然地在心里叹了一声,偏过头看向那甫匆匆来到自己身侧的娇俏身影,口吻有些无奈,「谁告诉你的?」
「大哥避重就轻什麽呢,若没人告诉我,难道你想瞒我麽?」张溶溶狐疑地看着张允恒。
「我哪敢呢,」张允恒没好气地扯了一笑,复徐徐解释道,「他今日突地来访,说想找我习练剑艺,我也没有料到。本想替你留他下来用午膳,但君胤向来不是喜在他人府里叨扰留食之人,没留成呐。」
「是麽……好可惜呀。」张溶溶有些失落地垂了螓首,噘着唇嘟囔着,「已经好几个月不曾见上黎大哥一面了……」
自从前回上戏楼让爹发现、被勃然大怒地训骂一阵之後,爹便严格地管束着她的行踪,不准她再上戏楼,连府里所有的车夫家奴,都让爹给下令了禁止再送她去那类场所。她在府里闷得无聊时,只能往向府去寻向云烟说话,唯有往向府去时,爹不拦她也不过问。
所以,尽管知晓了每月末日,黎久歌都会出现在戏楼,张溶溶却再也无法去与他见上一面。
当她从向云烟的口中知晓,今年朝廷百官开春之宴,将移地举於黎将军之宅时,她便连日缠着爹撒娇,望爹能带上她一同前去。品秩较高之官,携家带眷参与朝宴,是习有之事,并不违礼,她是知晓的。
『你素来娇纵惯了,那等场合可最是讲究繁文缛节,若带上了你,为父还要分神挂心你呢。』那时,爹拉开了她揪着他袖的手,不耐地如此同她说。
『不过就是谨礼一些嘛,装还是装得出来的,为什麽静妍可以去,爹却是不带上我?』张溶溶听见父亲的回答,心里万般不平地恼了,直踱着脚朝着爹嚷声。
『此事莫要再提了!』张丞相不堪张溶溶数日娇缠,不耐地硬了嗓沉声怒道,从那日起她便恼了父亲,不再与他说上一句话。
张允恒看着张溶溶沉了眉眼,半晌不言不语,素来带笑的俏脸此时揪皱着,知晓错过了黎君胤,她心中必是万分懊悔。他亦明白这些日子张溶溶内心对父亲的嗔怨,对於父亲为何始终不肯带上张溶溶、心里的考量,他心知肚明,却是不能对张溶溶直言。
爹无疑是宠溺溶溶的,更纵容着她在府邸里时,不被那繁文缛节所拘,是故宠出了张溶溶一身娇性,横竖大多时候,她尚知分寸,直至日前戏楼一事让爹勃然大怒,爹才不得不硬起脾气,严厉了些许。
然而父亲之所以不肯答应溶溶的要求,带她参与春宴,却也是因为这份疼宠。
他不愿带着张溶溶至那样公开的场合,让人在心里品头论足;他不愿让张溶溶被拿来做比较,尤其是与同为丞相之女的向静妍。因为父亲知晓,就连那举止已是优雅大方、又才华洋溢得几乎形象完美的向静妍,都有惹人非议的时候了。
文人素有相轻之习,何况是在官场中汲汲营营之人,谁心中没有一丝一毫争胜较量的心态?科举取士时,比功名、争排行;入朝为官,便要比政绩、争功劳;年纪再大一些了,则比子女、争面子。
人人心里藏了一把尺,随着年岁增长,几乎像走了火、入了魔,较量着生命中每一件事,然後享受着从那较量中得胜一丝一毫的快感与满足。
思及那些人必会在心里将张溶溶拿来与向云烟相比评,父亲又怎麽舍得自己那般宝贝的女儿,沦成他人茶余饭後闲谈的对象。
张溶溶却不懂得这些曲折的心思,只能一味嗔怪着父亲的不通人情。
他将这座宅子里每个人的心思都看得透,却不知如何排解,就连张溶溶最初对黎君胤生了倾慕之心,他亦是早早便看穿了。可君胤显然是对溶溶一点儿兴趣也无──这点,不消有什麽细腻敏锐的心思,他也瞧得出。
几回与黎君胤提起溶溶的事,他不是漫不经心,便是像方才一般,一点儿兴趣也无,好似听着一个与自己全然无关的陌生之人。说起来,黎君胤相识与自己三四年,与溶溶也见了不少次面,尽管再如何男女殊别,也应要是有些浅薄的交情了,却始终不是那麽一回事。
张允恒沉了斯文的一双淡眉,浊浊地吁出一口气,叹息声中有着几分莫可奈何。
兄妹二人各自沉思,默然而行。半晌,张允恒出声轻唤,「溶溶……」
「嗯?」张溶溶闻声抬头,却瞧见张允恒一张难得忧愁得明显的面容,微微一讶,「大哥,怎了?」
「大哥觉得……」张允恒有几分迟疑,但张溶溶瞠得圆圆的一双杏眼,彷佛催促着他,「……你还是早些收敛了对君胤的心思罢。」
「为什麽?!」张溶溶未曾预想到是这样的话,一时惊惶起来,「莫非是方才黎大哥说了什麽?」
听见这话,张溶溶心里莫名地慌,大哥是不曾对她这样说过的。对陌生的男子生了倾慕之心,她自知有些荒谬,然自从大哥知晓自己对於黎君胤有意起,不曾说过什麽挫折她、劝退她的话,有时还明里暗里帮着自己……为什麽今日突地转了态度?跟黎大哥突然来访,有什麽关系麽?张溶溶一时急切,不禁在心里没有根据地慌乱联想。
「别担心,君胤没说什麽。」张允恒未料她反应如此焦急,赶忙沉了声欲安抚她,然话语里的忧心,却是深浓,「是大哥自个儿这般想……君胤对女子,当真太冷、太漠,大哥担心,若你不知收敛感情,这样下去……只怕要受伤的。」
「当真……不是黎大哥说了什麽?」张溶溶仍安不下心,十指绞着,一双杏眸睁如两汪潭水。
张允恒摇了摇头,「我与他,不是讨论这等私密心事的交情,只是大哥认识君胤也已二三年,应是看得够清了、够透了。他确实是对女子冷寡薄情──大哥担心你。」
「可……大哥现在说这些还有什麽用呢,喜欢了,便是喜欢上了,若说收便收得回来,还称得上真感情麽?」张溶溶垂了头,闷闷地咕哝着。
听了她的回应,张允恒不得不认,遂沉默了。只见张溶溶深深吸了一口气,望着眼前苑里晴美的春色,意外对张允恒绽出一笑,「黎大哥对女子冷寡薄情,也未必不好,换个方向想,至少不那麽容易喜欢上别的女子。溶溶好歹与黎大哥亦相识了一二年,总是机会大些,不是麽?」
这话,惹来张允恒噗哧一笑,探手宠溺地揉了揉张溶溶的发,「呵,亏你这麽想得开。」
「喜欢一个人,若可以开开心心,何必还要时时想着那些折磨自己的事呢?」张溶溶应着,却敛了眸眼,口吻突转轻柔,有几分刻意同自己说话的味道。
若可以开开心心,谁希望心里日日煎熬呢?
可感情,哪里是这般轻易、简单之事。若想要笑,便得拿泪来换;想要幸福,便得先有遍体鳞伤的觉悟。
然而,有时付出了泪,受了一身累累伤痕,也未必能换得那个人的一眼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