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越来越冷了。
树影摇曳，仅剩的那一小片星空冷酷地瞪视他；呼啸的风撞在山壁，共振出绝望的轰鸣。夜晚凝结的水滴浸湿衣角，带走更多热量，喉咙里发出的叫喊隐没在叫嚣的虫鸣之中──他将自己蜷缩起来，身躯随着呜咽一抖一抖。饥饿、寒冷、恐惧包围着他，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感觉。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扳过他的脸，更加冰冷的东西碰触他的嘴唇。他麻木地张开嘴，让湿冷的东西滑进口腔，然後一点点咽了下去。
酸苦的气味在口鼻里蔓延开来。他转身埋进了那只比他的手指温热一些的怀抱，湿意爬上他的大腿，过了一会，他终於感觉稍稍温暖一些。
那个人伸手圈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说了什麽。
「等……」
法瑞斯特猛地睁开眼。
「主人？」
温和的询问自耳边响起，法瑞斯特转过头，他身旁的仆人正关怀地望着他。
范德钦向来是他最喜爱的仆人之一。他应对合宜，举止稳重大方，态度尊敬又不失亲昵；但此刻，就连他也无法让亡灵法师感到满意。
是哪里不对劲呢？法瑞斯特想，对了，他在那里愣着干什麽？难道不是应该……
应该怎麽样呢？
傀儡师想起前些日子离开的那个仆人。他会若无其事地揽住他的腰，轻抚他的头发，有时还会大胆地摸他的脸。如果他发现自己糟糕的脸色，肯定也会做些什麽、说些什麽话，而不是一副等着他下指令的模样。
他看看时钟，已经接近早晨，於是他打发走他的工程师，让另一名普通仆人进来。
没有个人意志的仆人服侍他穿上深沉的丝绸黑袍。他们沈默能干，拥有光洁的金发和碧蓝却空洞的眼，看上去明媚而无脑。法瑞斯特向来对此非常满意，但此刻，他却感到难以言喻的空虚，而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他也很久没有做梦了。
他尤其不喜欢关於过去的梦境。尽管模糊得无法辨认，他仍然能清楚感觉到负面情绪。似乎他的过往少有高兴的时候，而总是不安、迷惑而惶恐。
这是当然的，那时的自己还没有足够的力量，而弱者总是在失去，他们挽留不了任何东西。
他得要变更强才行。
法瑞斯特心想，一面伸出手在空中虚画了个法阵，启动了连结法术。
「到我的房间来，厨子。」他说。
厨子尼克垫着脚尖，忐忑不安地行走。当他这样做时，能把声响减到最低，让他成功做到自己想做的事。虽然他总将这种状态归类为烹调准备，但这其实只是他潜意识的动作——当他兴奋、紧张，甚至恐惧时，他会隐藏自己的行踪，等待行动的时机到来。
而现在的他，三者皆有。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主人的卧房。
他知道他应该博得主人的喜爱，那是他卑微人生里的莫大荣耀。这座堡垒的管理者里，管家最受主人信任，范德钦倍受赏识与赞扬，其後是传送者，再过来是亚布尼亚，就连疯疯癫癫的钱德勒尚可取得主人的纵容。
只有他，食人魔尼克，主人不曾正眼瞧过他一眼。
出身贫寒的他，在夺得世界级的烹饪比赛冠军後一夕翻身，成为皇室御用厨师，生活无虞、备受称颂。当他进行他的秘密食谱时，食材惊恐的尖叫就像是至高无上的赞美，在舌尖上化开的鲜美味道让他感到自信及快乐。
但在这里，没有人对此表示理解。仆人不吃饭，他以为他们至少会欣赏自己引以为傲的杀人技术，但没有──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都杀过人，更别提这座堡垒里一天上演的死亡就比他一辈子吃过的人还要多。
唯一嚐得到味道的主人偏偏对食物缺乏热情──他不是要责怪主人，肯定是他的技术不够好──他一定是花太多时间钻研烹煮人肉了，导致自己疏於精进厨艺，无法让主人满意。
这让他绝望万分。
烹饪是他唯一的优点，他把所有阻碍化为食物，吃下肚里，而他现在甚至无法进食，他活着的意义只剩下服侍主人而已。
但现在，主人头一次徵召了他。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快乐过了。
──即使恐惧得发抖也一样。
「听说你对我的客人有意见。」他的主人，法瑞斯特正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开口。
一旁的茶几放着一小盘饼乾──可怕的熟砂糖面团，格里蓝精制小麦粉惨不忍睹的屍体。那个肮脏的玷污者用这种食物垃圾冒犯他的主人，他肯定使用魅惑的黑魔法迷惑了主人──但尼克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没有人欺骗得了强大的傀儡师法瑞斯特，主人的眼光不会出错，那麽问题肯定是出在他身上了。
这样下去，他会失去服侍主人的资格，他真的不想这样......不，他说不出口，他太卑微也太渺小，羞於在主人面前为自己的愚蠢辩解。
尼克知道，他的存在总是不对劲。
就像那麽多人之中，只有他有肢解人的冲动、只有他好奇人体的味道、只有他对人肉料理魂牵梦萦。他像头披着人皮的野兽，不论多麽极力隐藏，最终还是会暴露出自己丑陋的内里。
重获新生的那一天，他以为他找到了归宿，为此欣喜若狂。他向傀儡师宣誓效忠，抛弃那些浅薄而可悲的慾望，全心全意为了他的主人而活。
但终究又出了问题。那麽多仆人之中，依然只有他不听话、只有他心存异心......
一如往常的，问题总是出在他身上。
「这怎麽行呢？吓到我的客人可就不好了。」傀儡师说：「看来你不适合这份工作。别担心，接替你的灵魂已经准备好了。」
──不！
尼克脸上显露出痛苦的神色。他感觉到自己喉咙的震动，他终於能为自己乞求一个机会。
「不，主人！」他微弱地叫着：「我只是想想......」
一缕青烟从厨子口中吐出，被吸入傀儡师的法杖尖端，那具躯体应声而倒，睁大的眼睛空洞地盯着前方。
「你连想都不该想。」亡灵法师冷酷地说。
和傀儡师想的一样，一个月後，亚肯特回来了。
在离开罗尔德後，他又花了数周前往其他城镇采买材料──用亡灵法师堡垒里的材料交换。他偷走的材料并不算珍稀，但易於携带，一点点体积就能换得不错的价格。法瑞斯特装作不知道，为的就是看看自己的仆人在表演哪一出闹剧──现在他知道了。
卡斯特草、特多里藤、月见草种子、独角兽角粉、圣水晶粉末……这些他的堡垒里不是没有，但数量稀少；以采买份量来看，他想必需要不少。
法瑞斯特在脑中搜寻了一下这几种配方所能制造的魔法，搭配自己堡垒中现成的材料──
心灵导正？灵癒术？净化术？强化圣光术？
实在太多可能性了，但反正那又如何呢，无非是个以杀死他为目的的法术。
法瑞斯特冷笑了一声，他有什麽能力伤到他？一个魔法资质差劲的凡人──但他不得不承认，仆人对施法步骤了解得异常，能清楚分辨各种材料的不同以及处理方式。冒着被他怀疑的风险这麽做，他肯定有他的考量。
尽管他的一切努力只是白费心机。
仆人回来的时候，他正巧又抓了个好容器。一个亚麻发色的漂亮青年，只需染发就能成为管理者的替代肉体。他将他绑在法阵中央，让他睁眼就能看到天花板的人皮，
认清自己的处境後，青年紧接着看到了最恐怖的幻影，他尖叫哭泣，为自己不在场的母亲求饶。法阵隐隐发光，将那张扭曲的脸晕染得模糊不清，邪恶的黑魔法很快混乱他的心智，然後傀儡师开始念诵催眠的咒语。
强化恐惧，转移仇恨，这些情感将成为深刻执着的养料。如同对於生的渴求，他将本能地服从傀儡师，并为此赴汤蹈火。
「你打算就这样杀了他？」
仆人就站在他身旁，看着一缕魂魄从青年的口中溢出，缠绕上亡灵法师的法杖尖端。
法瑞斯特正在微笑。他喜欢看着仇恨增长，他培养它，并准备好面对任何微不足道的挣扎并加以利用。
「哦，你有意见吗，仆人？」他转头看向亚肯特，脸上刻意拉大了可怖的笑容。
对此仆人回给他一个醉人的微笑。
「你不带他参观一下吗？就像我刚来的时候那样。」
「他看起来对傀儡术没什麽兴趣，不像你。」傀儡师意味深长地朝他冷笑，「想必你一定会喜欢我接下来的步骤，别着急，你以後会亲身经历这些......」
他凑过去，在仆人耳边嘶声说话：「药剂灌入皮肤的饱胀感，内脏剥离的空洞感……如果你的灵魂还在，你会感觉被火灼烧，你放声尖叫，但你被药水浸得发僵的声带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也经历过这种感觉吗？」
傀儡师愣了愣。「什麽？」
「傀儡师赛托弗恩，」亚肯特轻声说：「他对你做了什麽？」
「哦，当然，为了让我变得更加强大，他帮了我一些忙……用了不少麻醉剂和镇痛魔法，但对於你，我当然不会这麽慷慨。」傀儡师阴森一笑，「你的每一分疼痛，每一声哀嚎，都会让你的灵魂发酵成最美丽的颜色。期待吗？我会好好疼爱你……」
「为什麽和我说那那麽多？」亚肯特笑了起来，他转过头，温软的嘴唇擦过傀儡师的，那双碧蓝的眼睛直直望过来，真诚而温柔。「和我说话很愉快吧。」
亡灵法师愉快地笑了起来。
「也是。多说无益，还是直接观摩比较快。」
高举法杖的同时，那缕烟雾被收集完成，青年挣扎的双手颓然倒下。碧蓝的双目圆睁，空洞地望着远方。
傀儡师吟诵咒语。血液染红了他的头发，青年的头盖骨被看不见的力量掀开，露出白红相间的内里。法瑞斯特蹲下身，伸出戴着手套的左手，握住了那团仍在搏动的东西。
青年剧烈地痉挛起来。
亚肯特安静的看着，面无表情的脸无恨无惧，只隐隐透露出一丝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