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坚持下,亚肯特和他一起进入了海瑞金魔法学院就读。
也不知道自己那「没亚肯特陪伴就不念」的可笑威胁是否起了作用;他根本没地方可去,也没和对方谈条件的资本。但也许自己的魔法资质确实赢得那个陌生法师的喜爱,最後他们成为了同学,并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拉大了差距。
「亚肯特‧狄帕斯欧,你施放的法术根本称不上是魔法。」导师冷冽的声音在教室里响起,「很显然法师这条路不适合你,你应该好好考虑将来的出路。」
──又来了。
法瑞斯特望着亚肯特低垂的头颅。灿烂的金发反射着阳光,又或者他的发丝就是由阳光凝聚而成;那抹灿金明亮得几乎刺眼,导致他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美丽的法阵躺在他的桌上。角度、线条、咒文疏密,排列精准、错落有致、臻於完美,简直跟教科书上印制的范本一模一样;水藤根被切成标准大小的块状,整齐堆放在魔法石粉右侧。
法瑞斯特不明白,那法阵分明那麽漂亮,材料布置得如此精准,为什麽召唤不出美丽的魔法呢?
课程结束後,法瑞斯特一如往常跟着留下来,看着他练习魔法。
温暖的魔力渗入空气之中。然而它过於稀薄,无法引起任何共鸣,只在法阵周遭留下了转瞬即逝的余温。
「看我练习学不到什麽的,法瑞斯特。」直到空气中响起温和的声音,法瑞斯特终於将目光从美丽的法阵上移开,来到施术者的脸上。
「不……」法瑞斯特急忙说:「你的法术波动虽然不强,但我很喜欢它……文斯特老师的魔法让人联想到寒冷的清晨,卡尔的像烫人的火焰,艾莉卡的是草莓那样酸酸甜甜的感觉,利恩导师则说过我的魔法像冰冷的金属……但你的魔法暖暖的,还有克利班草的味道,让我想起故乡的草原,小时候我总在午後去那里晒太阳。」
「真的?从没有人这样说。」
亚肯特笑了起来,清澈的蓝眼睛柔和弯起,粉嫩的嘴唇卷起美妙的弧度,莹白的牙齿以及柔软的舌尖在话语间若隐若现。
法瑞斯特对於他人并不敏感。比起长相及动作,他更常用魔法形象记住别人,但亚肯特的脸彷佛有某种魔力,让法瑞斯特注意到以前不曾探究的细节。
他盯着他看了一阵子,才又将目光投注到那美丽的法阵。
「真希望我也能画出那麽漂亮的法阵。」他着迷地说。
「你应该把注意力放在更重要的地方──你拥有我没有的才能。」亚肯特叹了口气,「我的魔力太少了,法阵再怎麽标准也放不出合格的法术。」
「我教你。」法瑞斯特脱口而出,随即有些不安,打从学期开始他已经说过不下十次同样的话了,但似乎没有一次帮得上忙。
亚肯特也知道这点,他只是在忍耐而已。这样的想法让他手足无措起来。
「没有用的。」他听见亚肯特的低语。
「有的。」他坚持道:「我今晚去你宿舍,再说了,我也需要多练习几次。」
亚肯特对他笑了笑,一如往常接受了他的谎言。他会不会觉得我多管闲事呢?法瑞斯特不安地想,他并不像亚肯特懂得看别人的脸色,但不代表他对人情世故一无所知。
他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欣赏他的才能。
分组练习的时候,偶尔他能从同学的法术中感受到恶意。阴暗、嫉妒的情绪沾染了本该纯粹的能量,让魔法变得退缩、凝滞或富攻击性。於是他才惊觉那些友善的笑容只是表象,并从那些畸形的魔法中认识了别人眼中的自己。
他有些担心自己会失去那片长满克利班草,被阳光拥抱的草原。
「我知道是自己的天份不够。」亚肯特说:「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你这麽努力帮我,但我总让你失望。」
「反正我也没什麽事。」法瑞斯特执拗地说:「我没有浪费时间,你也没有让我失望,我想帮你……我想跟你在一起。」
当晚法瑞斯特再次出现在亚肯特的房间里。他带着他调和催动体内的魔法,练习一个个对他而言就像呼吸般简单的基础法术。亚肯特的魔法仍旧没什麽反应,但法瑞斯特很高兴那里头没有任何负面的情绪,即使是在他展现了自己的强大之後,那稀薄的魔力依然沈稳流动,兀自温暖。
不仅如此,他感觉到对方的欣喜。
对方的魔法缠绕自己的指尖,喜悦也因此染上他的魔法,就像阳光落在皮肤上,一片柔和的温暖。
那是他最重要的宝物。
对法师来说──尤其是强大的法师,在追求力量时尤须小心走火入魔。魔力的使用源自法师的意志,当催动超过精神力所能掌控的魔力时,失去控制的能量会以各种形式爆发出来。许多伟大的法师死於这类法术意外,即使如此,他们的後辈仍旧锲而不舍地步上先人的後尘,飞蛾扑火般冲撞着自己的极限。
对於魔法的强烈渴求,几乎是所有法师的通病。有些法师会使用法器限制自己能调动的魔法,有些法师专注於制造各类防御护符保障生命安全,而有些法师什麽都不做。这类法师通常都拥有强大的信念,他们认为自己能够抵御力量的诱惑,在失控前停止一切。
对法瑞斯特来说,亚肯特就像是他的信念。
那场战争扭转了他的一生。在失去父母後,只有亚肯特留在他的身边,而魔法则填满了他每个无所依归的日子;他热爱学习,热爱那些奇妙的魔法,当然也热爱他无与伦比的天赋。
但他从没忘记最开始的时候,他不过是在草原奔跑的农夫孩子。播种、浇水、收割,克利班草清新的香气与泥土的气味揉合在一起,飘散在午後的空气之中,父母的笑语温暖的阳光及草原构成了他的童年,他所追求的梦。
他想着,等他完成学业,并赚取足够的钱,他会回到他的故乡,让一切重新归来。虽然他父母已经不在了,但……也许他会愿意跟自己一起回去?法瑞斯特偷偷想着。任何法师都不会甘於隐没在一方小小土地,但亚肯特不会成为法师,他连毕业都有困难。
他觉得只有亚肯特能填补那世界缺失的一角。跟他在一起时,他总会自然流露真诚的微笑。那轻柔的魔力是如此温暖宜人,为他布下的法阵以及递上的牛奶是如此让人眷恋。
这时的法瑞斯特即将毕业,而亚肯特仍停留在五年级──他已经止步不前好多年了。法瑞斯特依旧在晚上带领他施法,但更多时候,是看着亚肯特背诵咒文临摹法阵以及处理材料。
他们都知道他帮不上忙,但法瑞斯特不愿离开,而亚肯特也从未驱赶过他。
「我以後不住这里了,法瑞斯特。有一天,亚肯特这样告诉他。
法瑞斯特睁大眼睛瞪着他。
亚肯特露出苦笑。「莱恩先生替我支付的学费额度已经用完了。」
我可以帮你。法瑞斯特硬生生咽下差点出口的话,他不是在等待这个。
「你要不要……」他犹豫地开了口,「我是说……等我毕业,我想开个魔法店……你愿意来帮我吗?他紧张地望了他一眼,「我会付你足够的薪水的。」
亚肯特笑了起来。「谢谢,但我已经答应凯尔特老师了,他愿意雇用我做他的研究助手。」
法瑞斯特愣了愣,随即弯起了个违心的笑容。
「那真是太好了,亚肯特。」
对了,研究员或学者。
那确实是一条不错的出路,法瑞斯特失落地想。他知道亚肯特虽然没有魔法天分,但头脑很聪明──他以後一定能在伟大的文献上看见他的名字的。
毕业後,法瑞斯特没有依照他所说的回到故乡开店。也许他到底还是有属於法师的野心,又或许少了亚肯特的故乡草原不再如此吸引他──他被大法师泰利斯说服,跟在他身边学习光明之道,并以极快的速度通过二级神圣法师的考试。
後来,他辗转得知了凯尔特退休的消息。他马上连络上亚肯特,央求他的帮助。
「我手边有很多研究。」他说:「很有发展性的题目,但我太忙了,我需要有个信任的人带领我的助手,求求你……」
他突地闭上嘴,被自己哀求的语气吓到。这不该是一个强大的法师该有的说话方式──这些年他的声望及身价都水涨船高,不知不觉也习惯於指使别人的语气,但也许他真的太想念他的好友了。
亚肯特的笑声触摸着他的耳膜。他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羞赧,好在对方似乎并不介意自己的失态,如他所愿答应了他。
再次看到亚肯特时,双方都已经长大成人。他闪耀的金发及肩,脸庞多了几分俊朗,肩膀似乎更宽了,身高也高了不少,倒是眼睛一如记忆里那样蔚蓝──他呆呆地仰望他的笑容。
「好久不见了,法瑞斯特。」他温和地说,亲昵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他感受着指尖的温度,觉得对方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如果说,学生时代的亚肯特待他如兄弟的话,现在的亚肯特简直是拿他当独子在溺爱。
他答应了他所有要求,甚至在工作之余住进他的房子,为他做饭煮茶。
他会细心将茶水吹凉,避免烫着他的嘴,然後在他喝茶的时候为他按摩僵硬的肩颈;他会烤各式各样的美味点心,在每个食慾不振的早晨喂进他的嘴里;他熬夜工作时,他会待在他身边小憩,彷佛他知道自己会为此感到安心。当他不小心在书房睡着,醒来时总能看见盖在身上的温暖毛毯。而在他说了晚上一个人睡不着後,他甚至由着他将床搬进他的房间,让自己看着他直至坠入梦乡。
「我一直在等你失去耐性。」在某个晚上,法瑞斯特看着房间另一侧的人影准备入睡时,亚肯特突然开了口:「但没想到你还记得我。我很抱歉之前没有连络你。」
法瑞斯特张了张嘴。
亚肯特在说些什麽?他怎麽可能不记得他呢。毕业後他也常联络对方关心近况,只是每次谈话总是很快结束,时间久了,他都有些害怕会不会打扰到对方。
「你可能比较忙。」他呐呐地说。
「不会比你忙,法瑞斯特。」亚肯特温声说:「我只是觉得你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毕竟你背负了更重要的责任。」
法瑞斯特难过地看着他。「那不是浪费时间……」
他喜欢听他的声音,喜欢他温和轻快的话语,那会让他的心情好起来。那怎麽会是浪费时间呢。
「我很抱歉,法瑞斯特。」亚肯特说:「不论如何,既然你又把我找回来了,以後我会好好对待你的。」
法瑞斯特抬起头,迷惑地望着他。
这是不会走的意思吗?
喜悦悄悄在心底漫延开来,但与此同时,心里隐隐的不安却总是挥之不去。
饱含情意的眼神,温暖的关怀,以及与之相反的若即若离的姿态。亚肯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他们亲密无间,但中间隔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有时他伸出了手,却无法触及。
那些温柔都是真的,它与拒绝同时存在,那更像亚肯特搭建起来的保护层。
法瑞斯特有种感觉,一旦打破了那层隔阂,这个人也许就不会像这样待在他身边了。
「──你想念我了,对吧。」亚肯特的声音带着倦意,「我才不相信你会对那些研究那麽吹毛求疵,你从以前就对实验课没什麽兴趣。」
「你想念我吗?」法瑞斯特问,但这次对方却迟迟不回答他。
「我一直想着你。」
直到快睡着时,他才听见亚肯特的低语。
亚肯特似乎真的打算留下来。
法瑞斯特一直都很忙,而亚肯特包办了几乎整个实验和他的生活,让他能专注於自身法术的精进。
纵使有焦躁的时候,只要想起亚肯特──仅仅只是想起他微弯的唇角,就彷佛被一阵暖风吹拂,紊乱的魔法随即安稳凝聚起来,反射出更加耀眼的光华。
那段时间非常幸福。白天被充实的训练填满,晚上确认研究进度,睡前一壶香甜的克利班草茶,配着亚肯特温柔的笑容,然後躺在他铺好的床睡去。
他的人生以极快的速度前进。溢美之词及少许带醋意的批判随着他的知名度与日俱增,包括他自己都确信终有一日,会以大法师的身份带领法术界前进。
他还这麽年轻,余下的时间足够他登峰造极,流芳百世。
但他从没想过亚肯特是否满意於这样的生活。
和他比起来,亚肯特的生活相对单纯得多。确认实验步骤,准备施法材料,绘制法阵进行实验,观测、统整并汇报。比较复杂的施法部分他也碰不上,他所做的工作虽然需要知识、经验及专注,但在任何法师眼里,那仅仅只是最基础的事前准备,任何一个经过训练的普通人都能做好这个工作。
虽然参与神圣法师法瑞斯特的研究是亮眼的资历,但对於不是法师的亚肯特来说,他并不能从中得到多少评价,他在这工作的角色充其量只是助手而已。
这样下去,他永远无法成为独当一面的学者。但法瑞斯特支付的薪水比他所能接的任何工作都高,对於某些胸无大志的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尽管法瑞斯特心里明白,光是这些是留不住亚肯特的。
如果他只重视钱,他大可接受自己另外支付的薪水。那些无偿的陪伴及温存,常让他产生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觉得他们能一直这样下去。这给了他勇气,那句徘徊在舌尖的话语好几次差点脱口而出。
但他还是什麽都没说。
──也许是因为每一次亚肯特都打断他的缘故。
但就算这样,法瑞斯特也没什麽不满的,光是维持现状,他就已经很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