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征夢謠 — 征夢謠 十六章

正文 征夢謠 — 征夢謠 十六章

望着外头,院落的树上,枯枝给这寒风吹得格格作响,枝头缠绕在一块儿;起风了,天色昏昏沉沉的。将滚烫的清水冲入壶中,散出一室茶香,夏侯月姬收回视线,思绪不禁又飞向待在沙场上作战,直到现下还未能归家的张飞。

丈夫的消息她自是每日关注,不过打从几天前,自诸葛嫂子那儿得知,张飞奉了诸葛先生之命,北返长沙与二哥关羽的兵马集结;动身之後,直到现在便再也没有更进一步的消息传回来。

数数时日,就算张飞的行军速度再怎麽慢,现在也应该是到了长沙了吧?又或者张飞披星带夜的赶路,这个时候早已与韩玄的大军打了起来……月姬心头没来由的揪紧,她举杯就口,茶水入喉,好让她顺顺气。有人曾问她,嫁给一个长年征战沙场的武夫,每当看见丈夫跨上战马远去时,她难道不感到担心吗?

她不担心;嘴巴上是这麽说的。但心里想的,却又不是这麽回事儿。

张飞的武勇确实无人能敌,尤其这回攻长沙,还有关羽相伴,他又长年征战於沙场;论行军打仗,只怕没多少人比他更拿手,但是,只要跨上沙场,生与死谁也料想不到,早已不是头一回尝此滋味的月姬,自然不会不懂。

她所等待着的,不一定是那副仍然温热,能同她有说有笑的躯体。

只是每当张飞出征,她脸上总是一派轻松写意的表情;旁人不知道她内心有多担心,但从她脸上的神情猜测,或许她是对自家丈夫十足信心罢?相信张飞此回定能平安归来;也有人说得难听,说她到底骨子里流的还是夏侯家的血,要不每当张飞与曹军对阵时,怎会连一点担忧也未显於色?她心里铁定还向着曹军里头的娘家……

她对这些闲言闲语置若罔闻;就随他们说吧。底下还有两个女儿,要是看见丈夫每回出征,便愁云惨雾、哭哭啼啼的,她要如何安这个家?况且打仗不是三两天的事儿,难道她只管伤心,其他的事情就可以不顾了吗?月姬心底明白,因而脸上从未显露过半点担忧之色;至少,在人前。

不管自己再怎般宽慰自己,每到自个儿独处,或是夜阑人静,一人躺在床榻上时,最是难熬。只因满腔担忧,无处可解;她必须自己面对。在还没确实听见张飞得胜的消息,或是真正看见丈夫归家,对她报以疲惫却愉悦的笑前,她的一颗心,仍是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这些年头,她已经习惯了张飞出征在外,与自家两个女儿待在家,偶尔聊聊家常或是整理家务,既是转移注意亦是彼此宽慰;她呀,不知不觉中,依赖韫卿跟静韬的时候,或许已经比两个女儿依靠她还来的多。

只因韫卿善体人意,而静韬活泼灵巧,总能够令她心暖,或是在沮丧之时开怀大笑。

但,这日子,究竟还能维持多久?

待在後院里的韫卿,在午饭过後特意陪着她聊了一会儿。她当时手上忙着针黹活儿;天气冷,她想赶在年关将至之前,送给两个女儿各一件衣裳,近几年来,她们老是穿着前些年她替她们订制的冬衣;老是穿外头做的衣裳倒显得她这母亲失职,她又是许久未给两个女儿裁衣了。

既然起了念头,又加上这些日子闲暇无事,动动手也好,省得胡思乱想。

韫卿替她冲了壶热茶,同她聊着近日来她担心的事儿;这回她阿爹出征,她不知道怎地,似乎比她这个阿娘还关心,有好多消息,无须她去跟诸葛嫂子打听,都是从这韫卿ㄚ头嘴里吐出来的。「卿儿。」

韫卿难得多话,正说到兴头上,听见她缓缓开口,也不得不将先前的话题抛到一边去,「阿娘,怎麽了?」

月姬望着宝贝女儿好一会儿,眼前的韫卿一头雾水,就在韫卿又要开口前,她才指示道:「你举起臂来,让我看看这袖子要裁多长才好。」

韫卿点点头,将手伸直了,端在月姬眼前,她将布覆上女儿的臂膀,而後在布上压了线做记,随即拾起剪子将布裁下,「阿娘怎会想到要给我跟静韬两个做衣裳?」

先前她像是一时兴起,突然带姊妹俩到布庄去挑选喜欢的花样,韫卿一时没能会意,等到她拿着皮尺套量着她们的腰身,她们姊妹才终於知道了她的意图。

「许久未帮你们做衣裳了,正好这些日子也闷得慌,於是就想啊,」月姬将布面反摺,执起针线俐落的缝了起来,「给你们姊妹俩各作一套,也省得去外头买别人裁好的。」

「阿娘好兴致。话说回来,以前小时候你给咱们做的衣裳,虽然不太能穿了,我跟静韬两个人倒还留着呢。」

月姬凤眼轻睐,唇儿不禁逸出了浅笑;能看见她们两人如斯宝爱,她这个做娘的,怎会不感到高兴呢?「上一回给你们裁衣是什麽时候……」她嘴边说,脑子里想着,但手上的活儿可没停过。

「五年前啦。」韫卿淡笑,一旁火炉上的壶口冒了白气,她摺了巾帕垫着,提起壶来,朝早已准备妥当的茶壶里冲,里头的茶叶顿时冒出淡淡茶香;先把月姬的茶碗给满上,而後才是自个儿的。「现在那套衣裳就连静韬想穿,大概也穿不下了。」

「是吧?」月姬看着眼前的韫卿,手上的动作放慢了些,「卿儿跟静儿两个,居然都已经长这麽大了。」虽说是每日看习惯了,但两个女儿一点一滴的成长,岁月移推,总在不知不觉中;当年还是个奶娃儿,如今已经是个年轻姑娘了。

「再过一两年,兴许我这做娘的,就要嫁女儿了。」

韫卿被月姬这麽一说,脸上透出了少见的羞涩,「娘,现在说这个,未免过早些吧?」

「不早了,你这孩子若真要招亲,凭你的姿色,只怕上门提亲的人要踩断咱们家的门槛啦。」

「要是来者只相中女儿的姿色,你不担心等我老了之後,那人再讨个比我更美的?」

月姬点点头,「也是。你这ㄚ头想得倒挺远。」

韫卿微微一笑,「谁叫阿娘嫁了个好丈夫?就算阿娘没给我吩咐,我自个儿总也有眼瞧吧?」

「哟,你何时嘴变得这麽甜呢?这话活像是静韬说的。」

母女俩相视而笑,待笑声渐歇了,月姬手上针头的线竟也不知不觉的用罄了,「韫卿,替娘将那团黄绣线取来。」

韫卿依言,将绣线交到她手里时,眼尖的月姬,发现韫卿手上的厚茧,似乎又更厚一层,她搁下绣线,将韫卿的手紧握住。

「娘……」韫卿眼底透出些许呀然,但握住的人可是阿娘,她也不好将手抽回;只能任由月姬摸索去。

月姬松开她的手,「你啊,全身上下,就这双手不像未出嫁的姑娘家。」她淡淡一笑,啜了一口韫卿给她冲的茶水,「不明究理的人,还道是我月姬让你这宝贝女儿受苦了。」她淡淡的取笑自己一番,也解了韫卿的尴尬。

「哪儿的话?还不都是我自己弄的,阿娘疼我们都来不及,怎舍得让我们辛苦……」韫卿连忙陪笑着,还绕到她後头,在她的肩头轻柔按压。

握在手上的茶水由热转温。这是一个时辰前的事儿了吧?後来韫卿还想多陪她,但她不允,直说这儿有她,让自个儿无法专心裁衣,韫卿这才笑着退了下去。

给她支开的韫卿,想必又在後头苦练了吧?她是知道的;韫卿是她的女儿,她做什麽事儿能瞒得过她的?包括前些日子才断的,她每天趁着大清早离家,到二哥那儿找关平练一个时辰的枪。这事儿她从一开始便知。

为此,她把自个儿起床的时辰推迟约莫半刻,为的就是怕大清早出门的韫卿,与她撞着面,徒增母女间的疙瘩;在韫卿从後门入内前,她不曾先一步跑到女儿歇息的厢房去探看,就怕发现了韫卿的「秘密」;早膳总是先做好两人份,任由静韬将餐食捧回厢房里去,就当是韫卿每天仍在家准时用膳似的。

韫卿应该也是心知肚明,这般大动作,怎可能瞒过她这个阿娘一年半载?只是她不说破,韫卿也聪明的不跟她说白,相安无事,她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吧。

毕竟她身旁可睡着一个啥事儿也不敢瞒着她的丈夫。早在计画之初,张飞就同她讲明,她开口欲阻止,但却被张飞那少见的严厉态度给吓着了。

「你能将韫卿绑到几时!」兴许是两个女儿给她支开,不在家,一向疼爱她、老是顺着她的益德,居然反常的扬起大嗓门来吼她。

月姬被张飞吼的楞在原地,而後火气也瞬间上来了,「是!我是不能绑住韫卿,但我至少不让她同你在沙场上涉险!」

「那俺呢?」张飞看见月姬吼了回来,顿时放低了声调,「韫卿涉险,俺上战场去,不也是在涉险吗?」

「你……我想阻止你,但我能吗?」月姬顿时一阵鼻酸;他以为她愿意担心受怕吗?

「对,你不能。」张飞靠近月姬,攫住了她的肩膀,「既然这样,韫卿这件事情上头,你也没有阻止的道理。」

「谁说的?我偏要阻止给你看。」月姬执拗的瞪着妄想将女儿推向沙场的张飞,无论如何,她绝不轻言答应。

「你开口,韫卿一定会听你的话。」张飞盯着她,与她对望,「但你想清楚一点,难道不往沙场上走,我们就能保证韫卿可以平平顺顺的走完一辈子?」

「现在可不是太平盛世!」张飞将声调放大,他要爱妻看清眼前的现实,「百姓死於战火的有多少?太多了!更何况韫卿是俺张益德的女儿,若俺吃了败仗,别人又怎会放过她?」

「这是韫卿的愿望。」张飞将她搂入怀里,埋在她的发间轻道:「懂吧?这是韫卿选择的路,你这个做娘亲的,不是一直希望韫卿快乐些吗?」

月姬止不住泪水,将张飞的胸膛染湿,「被你锁在这儿,韫卿不会快乐的。」

「再说,你不也担心俺?」张飞低头看着她,缓缓的笑开来,「韫卿若真能跟在我身旁,或许还能替俺分忧解劳呢;俺这做阿爹的,也会尽力的保护自家女儿啊!」

「可是……」

「俺跟你说这些,只是希望你同意让韫卿学枪。」张飞淡淡打断月姬的话,「能不能成,终究还是要靠韫卿自个儿啊。」

「俺问你一句,你信不信俺?」

他是她的丈夫,她若不相信他,又怎会跟他这麽多年头?月姬自是毫不犹豫的点头。

「那就相信俺的眼光,也相信韫卿吧;让她试试。真行的话,俺再向大哥举荐她,若不成,也只能怪韫卿不是这块料。」

「而韫卿也才能心服口服,你说是吧?」

当时的她只能点头。事後想起,这还是头一回,能言善道的她,居然败在丈夫那笨拙又不懂拐弯的言词之下,被他所说服了。

她知道丈夫说得对,在这个时候,不管从不从军,都不见得安全;况且,她若不愿韫卿涉险,却默许他驰骋沙场,那是不是代表,她只重视韫卿的性命,却将他的性命抛在脑後呢?

何况,韫卿所立下的志向,是何等的志业啊,又怎亚於矢志复兴汉室、保护百姓的丈夫呢?或许韫卿是女儿身,自古以来便没有上阵杀敌的责任与先例,但换个角度想,今儿个若韫卿是男儿身,那她是否会轻言答应呢?男儿女儿,不都是她的心头肉吗?又怎能因韫卿身为女儿,就有这般差别对待;再说,韫卿的豪气与壮志,实不下於任何一个男儿啊。

这般想过後,她默许了。

而且还不只这般,既然她点头答应了,那她非要知道韫卿的资质如何才行。等到韫卿学枪约莫半载後,某天下午,她藉口出外走了一趟,实是往关羽的府上走去。

如她所愿,她碰着了关平,当面恳谈一回;得知韫卿学枪大有进展,关平认定她极有可能,练得一手精湛枪法时,既喜又忧的月姬在那当头,心底又不禁拉扯起来。

喜的是,韫卿天资过人,或真如益德所见,他日见到韫卿陪在益德身旁,扬名於沙场上,再不是个遥不可及的想望;忧的是,沙场毕竟是个险地,想到往後若敲起战鼓,她担心的,可不再只是一个人的安危哪。

「平儿,你觉得一军之将,是否该有一把称手的兵器才好?」月姬思索後,抛出来的问题,出了关平的意料。

关平虽不明白月姬用意,但仍是据实以报,「晚辈认为,如果有一把使得习惯的兵器,再加上精湛武艺,自是如虎添翼了。」

「那,你觉得韫卿该使怎样的兵器好?」

月姬一追问,关平顿时明白月姬用意,他不禁大感惊诧,「三婶莫不是要我替韫卿打点一把兵器吧?」

她点点头,「我正有此意;既然无法改变韫卿的愿望,我这做娘的,只能想尽法子,保她在沙场上多几分安全是几分。」

关平点点头,「我对韫卿的兵器,早有几分想法,只是……」他面有难色,像是不好意思开口。

「平儿但说无妨。」

「不瞒三婶,打造兵器总需钱财,晚辈虽有心,但仍未入营,没有军饷;这种事情,我也不好与家父开口……」

「钱财让我来想办法。平儿,兵器的事儿,就劳烦你为韫卿多费点心了。」

关平听见,面露喜色,直朝月姬拱手行礼。「晚辈自当尽力。」

虽然没能亲眼瞧过韫卿使那由关平给她打造的兵器,但想到女儿使的兵器上,自个儿也能用上点力,月姬不由得浅浅笑开;就当作是她这麽做娘的,给韫卿的另一份关怀吧?

啜了一口茶水,冷风吹进屋内,月姬正考虑把窗子关上,放下帘子挡风时,昏沉沉的天色下,外头门板响声清脆,清楚的传到了她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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