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留守之冬,星海山行 — 第十一章: Hypocritical

正文 留守之冬,星海山行 — 第十一章: Hypocritical

许童和她「哥哥」在海边开了间名为「浜边の童子」的民宿。一年前,从许母那儿听闻此事时,鸡皮疙瘩窜遍全身。

凭什麽,为何只因我选择继续升大学,就必须背负成为「前男友」的宿命。

心中愤恨难平,但电话里仍有礼应答许母客套的邀约。她说:「阿飞对我们来说很重要,是远方的家人,以後你带朋友来都可以免住宿费。」

这是他们对於多年前、禁止我和许童继续联络的「弥补」吗?我好想冷冷地这麽反问,然而,尖刻的话语怎样也难以脱口而出。

「谢谢,我也很想你们,童童最近好吗?我非常想念她。」口中吐出的,仍是符合我有礼形象的标准应答。

「童童搬回家一阵子了呢。她还记得你唷!这重感情的孩子。」许母以一种不得了的慈爱语气对我说,彷佛我注定被遗忘似地。

「下次休假,我一定造访「浜边の童子」,一定是间很棒、很有特色的民宿吧。但最近工作忙,可能还要等一阵子……」

许母听了我的话,彷佛被逗乐似地,如释重负地笑道:「好啊,阿姨也感觉得出来你很想念童。随时等你电话,什麽时候过来都可以。唉,这麽多年了,允飞都台大毕业了、现在应该一表人才、很有成就了吧。」电话里,许母再怎麽诚挚的客套都显得世故、老练、狡猾。

挂上电话後,强烈的悲凉如台风般袭来我心。那天正是炎夏、蒸褥的酷暑七月。午後的雷雨蓄势待发。

突然觉得很想跑步。於是也不管天空正乌云密布、还打了几声闷雷;我火速穿上运动鞋,从星海屋开始朝海边奔跑、像小学生被老师罚跑操场那样。只是觉得,也许,也许跑到渔人码头那边、流了一身汗,对着无垠宽广的、蒙蒙雾雨中的海天一线,一切便会海阔天空。

词人都是这样写的,流行歌曲都这样唱的。

迈开大步,我穿过无人管理的荒芜工厂、施工中的「淡海新天地」;然而,奔跑着的我却因大口吸入了卡车呼啸而过时的废气烟尘而无可抑止地咳嗽、喷嚏。事实上,我真想在无人认识我的地方大哭一场,但密云不雨的天空与紧绷的衬衫让我就像被缚在网里的鱼,近乎没有挣扎、呐喊或哭泣的余地。

脱下那件碍手碍脚的灰黑色衬衫,将其往蓝绿色的工地铁围栏里顺手一抛。雨滴豪不留情的打在我身上,即使感到沁凉,并且浑身湿透,但我仍然哭不出来。而渔港更是远在天边似地,怎麽跑都到不了。

大雨中,路上近乎没有车子,除了一辆辆开往码头但空无一人的红26公车以外。而看着公车挡风玻璃上那快速挥舞的雨刷我突然意识到,这雨有多大。

走进那间远洋渔工、观光客都会光顾、粉紫色霓虹灯招牌的码头餐厅,我的悲凉被某种怀旧感覆盖了。我想起了多年前,我和许童考完期中考时曾搭了很久的捷运只为了来这里。可惜,今日码头如昔,但餐厅里却只有一名怪里怪气的驻唱歌手与被淋成落汤鸡的我。

再惨的人生或许也就这样了。

为了标志自己的惨境,我点了一打海尼根及一份海鲜义大利面。

不久,面来了,我大咀大嚼起来。今天应该是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吃饭最没吃相又最狼狈的一天。

七点多了。那个驻唱歌手不会累般,仍以一小时前的音量唱着那些我去KTV从来不会点的过时老歌;无论是张雨生、罗大佑、张国荣……的歌曲,那个自称杰克的年轻歌手竟都能信手拈来。

这让我对他刮目相看。

边用叉子卷起红色酱汁的义大利面并叉起碗里的章鱼,我稀哩呼噜地吃着面,并以每小时一罐的速度啜饮微苦的海尼根。

剩下最後一罐时,那歌手轻轻一鞠躬、走下台来。但外头雨势仍滂沱暴烈。基於某种「天涯沦落人」的情感,我对他招手,把最後一罐海尼根给了他。

他以受宠若惊的表情对我说:「谢谢你。」

「还好还好,我这里还有一千多块,你还没吃吧,我们有缘,请你吃饭。」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那个叫做杰克、留着颓废胡子的驻唱歌手竟一口答应我。接受我请客的他,露出了笑容。指示没想到,酒足饭饱後,他竟和我一起搭计程车回星海屋。

不过,认识杰克隔天,我与颓废睡在二楼沙发上的他轻声道别,便悄无声息离开了淡水、搭火车下花莲去了。

骑着租来的机车从市区一路向南,花了大半个下午後,在一个颇为荒凉的聚落附近,找到那间名为「浜边の童子」的民宿。

但熄掉引擎後的我,却仅如猫一般蹑手蹑脚地走近,并没有登门拜访。

厚厚的白云间有抹萤光色云彩。微醺的风里,光从「浜边の童子」透了出来。

室内鹅黄色的灯光、浅色木质的大桌及简朴的摆设显出设计者的用心。由外向内看,白色窗框内摆着几株形状不一的仙人掌,门口放着几盆大小盆栽与开花植物。然虽名为「浜边の童子」,但这根本不是许童。恩,跟我过去认识的许童所喜欢的风格绝对不一样。

赤脚走在沙滩上的我不禁想着,如果这间风格温馨的民宿还以「病女许童的励志故事」为宣传,真是没有比这更让人作呕的事情了。

不知道开那种乡村风民宿是出谁的主意,却很肯定如今的我已不是她的谁了。

但如此明亮温馨的风格对内心黑暗、还有着缠绕蜘蛛网的许童来讲,难道不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否认、讽刺、禁锢与伤害?

除非,现在的她跟以前,里里外外都变了。

还有,我隐约感觉的到,许童爸妈始终难以接受他们的女儿变成「这样」,但无所不用其极地把她锁在这样一间明亮、温馨的牢笼里,真的好吗?

从黏腻的海水中奔回岸上,愤恨不平的我又沿海岸线把车骑回花莲。

那晚,饥肠辘辘的我没吃晚餐又跑到七星潭的海边;捡起岸上的鹅卵石,我一颗颗地将其往海里丢去。

七星潭的风很大、且荒凉无比,但我一点也不怕;心里只是充满了无数的困惑不解,为什麽她母亲要兴冲冲地在多年後打电话给我?既然当年巴不得「甩掉我」……或许这就是《楚辞》中,「屈原抱石、自沉汨罗江」的悲哀。

但那晚,杰克竟拨了我的手机,说等我回台北後想回请我一顿饭。

我从来不晓得,一段过去的情感可以把人推到这麽深的谷底,而一段萍水相逢的友情竟让我有想要返回人间的动力。

一起吃了顿饭後,江杰海成了星海屋的常客。而我以珍惜的心情接受这件事。

恼人的是,许母竟在我快忘了「浜边の童子」时,打给了我。

然而这次她讲到一半,却让许童听电话。听到那个朝思暮想的声音对我说:「我病好了,欢迎来玩唷。」时,真恨不得马上买火车票、直冲花莲。

但残酷的许母又在此时拿走电话,大剌剌对电话里的我说:「童童虽然嫁人了,但说什麽都一定要见你,真拿这孩子没办法。」

这次,我仍按捺住挂电话与骂人的冲动,耐心地把电话听完。

还有,有所长进的我挂上电话并没有朝港口狂奔、也没有无缘无故再损失一件两千元的衬衫。这次,和我一起值班的阿卿见我神色有异,便在我面前将星海屋的牌子转向「休息中」,说道:「阿飞,有困难要说唷!」

「恩……没正式分手的前女友妈妈打了好几次电话来,要我到花莲探望她,真是烦人,不知该怎麽办才好?」

「我们这边,也很久没休假了,就当作休假吧。一起去走一走。」阿卿竟二话不说地答应我下花莲去。

也就是那次,他在火车上对我「分享」他对小薰的情感。说了很多,但我只记得他那句经典的:「女孩子像花,不轻易死去,也经不起风吹雨打。」

「男孩子呢?」当时愣住的我,不禁反问。

「像园丁,读过《小王子》吧。我们就像照顾玫瑰花的小王子,手中只能拿一朵玫瑰,却不时梦想拥有整片花园。」

「阿卿,看不出来呢,你是这麽诗情画意的人。」听到他这番比喻的我,虽然噗哧一笑,但也是在那一刻起开始真心欣赏他。

再次见许童,我们都没对彼此多说什麽。但不可否认的,多年来某种悬念终於放下了。唯一令人反感的是,那个穿着海滩裤、总任她使唤的平头「壮男」,总被她好不亲昵地唤作「哥哥」。

阿卿不知是真的想学冲浪还是真心替我「争取时间」;逗留在花莲那几天,他似乎和那个「哥哥」特别要好,整个下午都在海边冲浪、并一起不见人影;这让我有机会待在「浜边の童子」的阳台看许童画油画。

拿着画笔的她口中说着「画得不好。」并不时把不满意的地方用白色颜料盖住;这样的画面让我回忆起高中时期,总是和我一起练舞的她也很常说「跳得不好、怎麽这麽糟,为什麽都不会进步」的话。

「没关系!」看着她的我,口中异常开朗地冒出这三个字;听到後的许童,彷佛想起什麽似地,如触电般愣住似地,对我缓缓一笑,并道:「谢谢阿飞!」

即使不轻易表露,但她或许真的都没有忘记吧。

於是,心灵过往的某处缺口癒合了。这是我第一次觉得「没有在一起」或许就是命运的必然。但另一方面却也暗自下定决心要认识重生後的她。

所以几个月後,我以五味杂陈的心情邀阿云和杰克去花莲「浜边の童子」共度「家族旅行」的时光。

依我和塔罗老师H的约定,我要跟阿卿商量、并邀小杰和阿云参加旅行。或许天上的神怜惜苦命的我,所以这次我们很快敲定了去「浜边の童子」的时间。

开车下花莲途中,阿云、我、小杰三人坐在车子的後座。坐中间的阿云和杰克聊的好开心,可能因为他们是旧识吧。局外人似的我,一路上静静看着窗外湛蓝宽阔的美景。

「阿云啊,你是装傻,还是真的不知道我喜欢你。若是雪纱,看到我不时在她身边转啊转,必会淘气地说:『快承认,你暗恋我对吧。』但每天在星海屋看见我,阿云你总像遇见一个让人怀念的朋友般爽朗地与我攀谈。我明明很喜欢阿云,但两人却很难进入那种我想像中的模式。」

好不容易捱到「浜边の童子」。

抵达时是阴天秋日的傍晚。许童看见是我们,热情安静地过来迎接。

这天,穿着鹅黄色连身裤装的她,将染成褐色、长到脖子附近的头发绑起来。走近她时,她紧紧抱住我,我不小心在她左颊上献上了吻,如以前一样。

我们一群在「浜边の童子」後门的沙滩上烤肉、还拿了音响和吉他出来、热闹无比。然而,当我和许童又不自禁跳起舞来,阿云却在一旁痴望我们。

许童竟把阿云拉了起来,所以变成了三人舞。

这对我来说,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境界,这在我与许童晦暗的共同世界里,彷佛多了一束美好温暖的光。

满开心的我喝了很多罐海尼根,但却无暇顾及跟女友吵架的阿卿。依稀记得,小薰好像没办法参加接下来的旅程,这让阿卿非常生气。

我忘了我是自己走回民宿、还是被抬回去的。

但隔天却被许童和她「哥哥」摇醒,因为阿卿和冲浪板都不见踪影。

他应该只是酒醉乱跑而已吧。

果不其然,我、小杰、许童「哥哥」很快便在海边找到了他。

阿卿送医那天早晨,累瘫的我和小杰自私地留在「浜边の童子」陪许童吃东西以及快乐地聊天,还让跟阿卿不怎麽熟的阿云陪他去医院。

那个中午,许童从房里如数家珍地拿出一幅幅油画。

八开大的画布,展现的是与温馨的「浜边の童子」截然不同的风格。我看的很过瘾;这才是过去的我所熟悉的那个她。

每一画的背景都是暗色系的。

有一幅画,有着紫黑色的背景,画布左上方有座白塔。那倾斜陈旧的塔上发着一点黄光。大风中,浅蓝色衣服的褐发少女披散长发朝塔奔去。女孩不怕,即使女孩和灯塔间隔着野兽般噬人的海浪。

有一幅画,是黑夜的棺材里躺着一只衣着完好的布娃娃。那个圆形脸、大眼睛、皮肤白皙、挂着微笑的娃娃穿着鲜红色的崭新斗篷。她的「棺材」外有飞散的苍蝇、树叶与蚂蚁。她大大的微笑,是用黑色的粗线缝成的。

另一幅画,画着打雷闪电的夜,红屋顶、白砖墙的小屋中冒出了龙卷风。龙卷风的漩涡里有一男一女在跳舞。他们因快速旋而不分你我。我很喜欢那幅画,那种快舞的姿态,彷佛过去快舞中的我们。

「我喜欢。」我说。

「一幅五万,不过,还有更好的。」她笑言。

「该不会要十万?」我不可置信地说道。

她听了,笑着拉我到她和她「哥哥」的房间里,一起把那幅很大的画搬出来。

「其实这是一个梦,醒来後画下来了。」她轻声说道。

「什麽时候的梦?」听到「梦」这个字的我、焦急地问道。

「很久以前,那时你快联考了,脸上冒了很多青春痘,我妈叫你回家睡觉你都不听,总是说要留下来陪我。有一天我很担心你就做了逃跑的梦。後来去疗养院,时间很多就画下来了。喜欢的话就送给你。」

眼前的她,出落地彷佛真正的艺术家。

阳光照进「浜边の童子」,她绑着浅蓝发带的褐发熠熠生辉。

不知何时,杰克、许童母亲和其他人都不见了;而她,已紧握着我的手。

「你什麽时候转行了呢,画这~~~~麽大的一幅画?」我柔声问道。

继续握住我的手腕,许童一口气说了好多,像要把话说尽那样:「找你过来,因为我很想让你看那幅画,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上次你虽然来了,我却觉得还不到对的时机。允飞我要跟你道歉,是我以前擅自换电话、让你不能继续打电话给我。」

「没关系,过去了。」心里扬起一阵情绪飞扬,但我佯装沉稳。

「很过意不去,但想了很多很多想不到解决方法……」

「所以……才觉得」正在我不知道要接什麽话时,

「没有未来,所以分手。」许童用那双细瘦、微冷却有力的手紧握着我,我不知道,原来看似柔弱的她有这麽大的力气。。

「别说了,看画。」我给了和当年一样瘦的她一个拥抱。却觉得以前的她抱起来像羽毛,现在却像……有生命但叶子稀稀疏疏的树。

亲自打开那幅被多层牛皮纸封住的油画。长约一公尺的画有着深绿色的背景。

黑夜里,整排黑色的针叶树林映入眼前。树的前方,有一匹狂奔着的白马。有个长发昏睡且骨瘦如材的女孩紧搂白马的脖颈不放;但马背上的她却不是骑马的装束,而是穿着有小碎花的粉色睡衣还光着脚丫。

「在疗养院上课的时候,老师教我们灵魂(soul)的概念,并要我们用一个词汇形容自己的灵魂。我原本说了疯马,形容有时候会突然疯狂跳舞、不受控制的自己;但却被老师改成了奔马,狂奔却没有方向的马。我问老师说,奔马和疯马有什麽不同,老师回答:疯马狂热地浑然忘我;奔马虽然和疯马有类似的外型,但奔马心中充满了恐惧,那是想要摆脱缰绳、焦虑无比故没命狂奔的马。老师说,我跳舞的模样比较接近奔马。」她有点惋惜地说道。

「你说,这幅画是那个关於逃跑的梦……」接续她之前的话题,我问道。

「在医院的晚上,想逃出医院的我梦到逃跑的人与狂奔的马,所以画了这幅画。这里映照出的月影是我不安的反射。」许童以稚气的口吻指着画面右上方的月亮。但不知为何,画上灰白的马仍让我想到梦过的舞娘。

「可是,你却没有像梦里一样,带我逃出医院。」她如梦似幻地说道。

「不对,童童梦到的马不是我,带你逃出医院的也不是我,是你自己。马背上的是你的身体,灵魂是奔马,是奔马带你逃离医院与阿飞。」看着她的深瞳,我笃定地反驳她。

听到我这番说词,许童悠悠扬起细致白皙的下巴,用澈亮的双眼看着我道:「没错,白色的奔马带我逃离医院与阿飞,有一天,奔马在湖边的树下吃草、看着翠绿色的湖水。有位农人出现给奔马安上缰绳,并骑上了马。於是,奔马不再舞蹈,不再逃、成了普通白马,也渐忘过去的一切……」

大中午的「浜边の童子」lounge里,耳边传来许童「奔马的故事」。然那个离奇的故事却仅像潺潺溪水般流过我的耳际;她的声音,唤醒了那年夏天的两人记忆。还记得在最华丽的舞池里,我们都穿上了最华丽的衣裳,感觉一切正要起飞;然而,牵着她冰冷的手旋转、共舞时,那颗从她额上砰然滴落我手背的汗珠,却像颗由山顶砰然而落的巨石,一举击碎了我十七岁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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