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屋二楼客厅沙发上的墙挂上了一幅横幅油画;阿飞说,这名为「奔马」的画,形容的是一种人的灵魂被恐惧追赶、因而没命狂奔的状态,看似为偏执、或对完美的苛求,但其实是旁人无止尽的期待所惹起的病徵。
「许多时候,我从大部分人身上感受到无以名状的压力,即使不是很喜欢或认同自己doing的事,但还是非得做好不可。很多人因而与自己过意不去。说穿了,那也算一种害怕失败及被否认的心情。」与阿飞一起把这幅裱了褐色金属框的油画挂上墙时,如艺术家经纪人般,滔滔不绝地说道。
「指的是,害怕怎样的失败和否定呢?」这番深富哲理的话实在不像他讲的,所以我脑筋一下子转不太过来。
「感情、事业、学业之类的,李纱念书念这麽久,应该也有不少这种经验?」此时,在沙发上慵懒听着随身听的江杰海加入了话题。
「你们指的是父母的期待吗?我个人的经验是,他们不喜欢把自己的期待直接说出口,但如果做了不符他们期望的选择,不是被否决、就是要经历一番吵架,不知这算不算压力?」我笑答道。
「那你比许童幸运些。许童在母亲要求下学舞,後来好不容易喜欢上跳舞却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她曾经在我面前说过:『讨厌跳舞,但还是要跳到好。』我想,就是她画这幅画的原因。」阿飞转过头来解释道。
「呵呵,我懂,我就是那个不符合期待然後被嫌弃到臭头的人,没赚大钱、没去开渔船,还成为无路用的艺术家。」小杰自嘲道。
「我也有点类似,虽然我爸妈不说,但他们不喜欢我念文学,他们希望我念『有用』的科系以後好找工作。」我说道。
「然後不时加上『为你好』的说词吧?跟他们想的不一样,就摆一张好像家里死了人似的臭脸……」小杰说道。
三个月没回家、四年见一次爸爸的小杰会说这样的话其实不难理解。但我更加在意的是,许童油画上,那个紧抱白马脖子的昏迷女孩。
「画上穿着睡衣的小女孩是被压力压垮的吗?」仍感到困的我追问道。
「指的是自由意志的死亡吧。简单来说,是种只能没命狂奔的状态,像侏罗纪公园里有恐龙在追。小女孩昏睡的状态指的是她没办法思考或自己做决定。所以她只能抱着马、信任她的灵魂带她逃离有恐龙的地方。她的身体和心灵太累,累到失去自我与反抗的力量。」
「那小女孩如何才能不再害怕?」我追问道。
「不就是把马拉住,或把马带到有青草或有光的地方,让她忘记恐龙吗?因为现实世界没有恐龙嘛。」小杰睿智的笑答道。
「家族旅行」回来後,台北逐渐迈入严冬;不仅大家都换上了长袖,也一一把压箱的羽绒、铺毛外套拿出来。尤其冬日的淡水,湿冷、大风又不时下雨的天气着实不好应付。
一个没雨的午後我和久违的阿仑碰面。虽然才十二月初,但学校竟迫不急待想迎接圣诞节似地,已在行政大楼前矗立起圣诞树。
正当我脑袋瓜里还反覆播放着方才史奈德善意却深刻的提醒:「你该去看看世界、goseetheworld……」时,阿仑的惊叹唤回了我。
「今年的圣诞树,看,足足两层楼高呢。记得去年的好像只有一半而已。」果然,那棵圣诞树如阿仑所说,不仅高大、上头还挂着许多金、红、蓝、绿各色的铃铛球、下方甚至花俏地装饰了一个个红色蝴蝶结。
「今年有何special,办这麽盛大?」冰冷的空气里,瞻仰大圣诞树英姿的我们,便是从此刻起正式进入年底过节的心境。
「有音乐会、圣歌、徵文比赛和园游会、传情。话说本人以前对教会学校颇无感,想说不就念念圣经、做做礼拜,但最近一两年倒觉得像我们学校这样认真举办圣诞节活动真不赖。」阿仑说道。
「你只是讨厌上课吧。每年十二月,学校都会有各种传情、送花、交换礼物什麽的,这时候不只同学不想上课,老师也常常藉机闲聊。」我回她道。
「哈哈我就是不想上课,却想拿毕业证书的那种人。对了,明年夏天被逐出校门後有什麽打算?」
「圣诞树下谈这个,煞风景。」我用力拍她的肩道。
「谁叫你揭穿我只想毕业的事实,纱纱,你应该就是和我相反的那种、不想出社会只想继续赖在学校做梦的人吧。」伶牙俐齿的阿仑取笑我道。
「在学校满不错的,谁想像笨蛋一样好不容易练成十八般武艺後,出社会只是为了给惯老板荼毒?」
「也是。」阿仑深叹了口气,想套我话的她看似也还没想好出路。
「我说啊,念文学根本没人权嘛。出版社杂志社翻译社报社什麽的看你傻又没经验和其他『有用』专长,总是轻易把你吃死。」
「尤其,我们这种文学专精,竞争力肯定比不上人家语言专精,还因为没名气、文笔又不是多麽引人注目,毫无竞争力可言。」阿仑补充道。
「还有还有,学校把那些小说啊诗啊散文啊一一奉为经典,要学生好好研究好好念,没想到念出来要找个喜欢的工作却这麽难。」
「可能觉得文院生人数少又生性浪漫,学文学只是『附庸风雅』。但谁那麽多精神附庸风雅,当然是抱着理想而来,希望毕业後马上有除、了、当、老、师、外的工作上门。」阿仑犀利地说道。
「唉难道念自己喜欢的科系就叫『不切实际』,终得『自食恶果』?」
「怎都没有人跟我们在入学典礼上耳提面命这点,让我们傻傻一路念下去,现在好不容易快毕业了却没什麽喜悦?」阿仑的话显示她真的很想毕业。
「可能老师们都以为大家都能捱到当教授吧。」
「又或许我们存在的价值只是做为老师们的工作机会……。对了,话说刚刚我跟史奈德先生约谈了,他竟催促我:goseetheworld啊。」我笑道。
「他可能良心发现文科工作不好找了吧……」
走到圣诞树附近的大草坪坐了下来,没想到我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针砭时事」地正在热头上,竟有人用力拍打我的肩。
「唉唷!」惊呼一声,转头一看,竟是已经毕业的妹妹雪纱。
「唉~~~~雪纱,怎麽在这里?」我与阿仑不约而同惊呼道。
我想,已经没有说教授坏话、却全都被妹妹偷听还更让人惊恐的事了吧。
「教会啦,帮忙发传单。你们一人一张。」雪纱虽然人长得秀气,但我从以前就觉得她说话的方式很没大没小。
从她手上接过蓝色传单,一瞥眼,却见上头有她的名字。
「李雪纱,在圣诞音乐会上表演钢琴?」记得上大学後,她就毅然决然把学了十年的琴停掉了。虽然我搬家那天,她的确为了帮我、而和爸妈去参加宜兰教会的礼拜、还弹了琴。
「认真的?」我对着今天一身红洋装、厚裤袜的雪纱、问道。
「连表演的衣服都买好了呢。阿云阿仑,音乐会敢不来或放我鸟就完了,我就把你们刚讲的都跟大家说。」傲娇的雪纱烙下狠话,一溜烟跑走了,留下面面相觑的我和阿仑。
「你妹最近还好吧?」阿仑关切地问道。
「看来不太妙,说话也越来越凶……」
「感情出问题吗。不过我倒想听听她弹琴。」
「你想听她弹琴也让我满惊讶的。」我笑道。
「你看这个,『幸福的袜子:参加者可将礼物清单上达圣诞老人,并参与圣诞音乐晚会抽奖,奖品高档,错过等下辈子。』纱纱,我们去吧。」阿仑就像今年樱花季时,在京都「除恶缘,结良缘」时般果断。
领了红袜子和小卡的我们回到草坪边的看台上,苦思今年想要的圣诞礼物。然而,拿着笔的我却什麽都写不出来,因为我突然想起了人在彼方的阿优。
好久没见了,几乎是「习惯对方的人不在身边」那麽久。
没有不合、感情没有变淡?也还没决定下次见面的事。
我突然想写给阿优一封信,但近几个月来,最常和我在一起的人却不是他。我不想像雪纱一样也把阿飞当个「好人」。或许,我只是想诚实一点,不想营造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幸福快乐没烦恼」的假象。
并非对感情不真诚,只是觉得这种「忠贞不二」在我和阿优身上太过虚伪。
曾经很想飞到阿优在的国家去找他,但如果买了飞机票,却意味着两个月後的生活费就没着落了;但若打工赚钱,可能会陷入另一个疲惫回圈。
这是为什麽我近一年来都没有动身的缘故。虽然和阿仑去了日本,但那是因为我们抢到了来回不到五千元台币的便宜机票。
绿草坪前的边际,看的见淡水和观音山。写不出卡片的我背对阿仑,望向海。
「还好吗?」阿仑问道。
「突然想到阿优,觉得他最近像只被遗弃的宠物,可怜。」我故作冷静道。
「你最近跟他视讯,他看起来很邋遢吗?」阿仑认真的问道。
「他会自己煮饭,但看起来有点……身心俱疲。」
「纱纱刚才不是说,史奈德要你goseetheworld吗?最近刚好有日本的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徵稿,你们约日本见面吧。」
「阿仑真是我的明灯,但是我的礼物清单还是写不出来。」说时迟那时快,我从阿仑手中抢过了她那张刚写好的「礼物清单」。
「我要一个高挑英俊的优秀男友。」阿仑的纸上直白地写了这行字。
看了她所写下的,我突然有了灵感,我想在我的纸上写下「团圆」,只是不知道圣诞老人看不看的懂?
「阿仑把圣诞老人当月下老人了吗?」阿仑从我手中抢回她的「礼物清单」时,被我揶揄道。
没想到,厚脸皮如她却若无其事道:「不试试怎麽知道?」
我们把愿望纸片装入红色小袜子後交给圣诞树下的工作人员,只见他们从袜子里拿出纸片、撕下有条码的部分、把心愿纸片装回袜子并用钩子挂到树上去。
那棵圣诞树很快成了大家的「许愿树」。
十二月以来,每天都有好多人围在许愿树附近写「礼物清单」,或偷看人家袜子里的「礼物清单」……。因而,树上的红色小袜子越来越多,尤其高大的圣诞树晚上点起灯来更显浪漫;总之节庆欢腾的气息正随年底的接近日益浓厚。
连总和阿卿在吧台忙进忙出的阿飞,也感染了圣诞节的气息。他竟邀我去买圣诞节和新年的装饰品,真是不可思议。
某日傍晚,他见我在二楼客厅看书,便兴致勃勃过来跟我说:「阿云,虽然小薰和阿卿买了圣诞节装饰品装饰了二、三楼,但我也想买些自己喜欢的装饰一楼,有空陪我一起去吗?」
「好啊,十二月了,大家都在玩乐和准备过节,根本没人在认真念书。」头也没抬的我笑答道。
「择日不如撞日,等下一起出门吧。」他回道。
好整以暇看完书,随意拿了个提包便到一楼去。我见阿飞牵了他的脚踏车出来,便问道:「你要骑车去?」
「以前念台大,大家总是骑脚踏车在学校跑来跑去,我骑了四年,所以毕业後很难改掉这个习惯。还有,以前看着系上男生们的脚踏车後座都很自然地载着女生总不禁想像,如果许童或你和雪纱有谁也念台大就好了。」阿飞话匣子一开,边骑车边稀哩呼噜的说了很多话。
「以前我男朋友也会用脚踏车载我喔,不过他只会从我们山上的宿舍载到山下而已。据说,台大的校园美丽而宽广。」
「平心而论,那所学校有各种强者,很不错。但出社会後也很快发现,台大生只是一般人。尤其当我开始在咖啡厅上班後,很快就被打回『凡间』了。对了,阿云跟男友最近怎麽样?」他话题一转、关切地问道。
「原以为他出国後我们必然分手,但没想到都好好的。你呢,最近有认识其他女生吗?」
「所以我仍然没机会、仍输很大?」阿飞转过头来对我腼腆一笑。也在这时,脚踏车在红灯前停了下来。
「感情,比较像是……先来後到还有机缘的问题。」说这话时,我想起的是和阿优、小杰一起净滩、玩水、晒太阳的时光。
「恩,所以是时间、地点不对的问题。」阿飞又回头看我。
「嗯,应该是命运的问题才对。」我勉强笑道。
「没想到这世界上竟然还有不被距离打散的感情。不过,如果遇到更喜欢的人怎麽办,在远距离的状态下?」阿飞近乎锲而不舍地问道。
「我是不知道他怎麽样,但对我来说,是没有这个问题。我纯粹是不喜欢把简单的事变复杂;或者说,我觉得感情coda就像王母娘娘赐予的仙药。只能吃一颗,多吃了,会遭天谴的。」我好不容易想出个奇怪的比喻。
「你不想像嫦娥一样冒着两头空的风险。」阿飞说着,也笑了。
在我眼里,阿飞只是感情路比较坎坷。
其实我前阵子问他很多遍,「介绍阿仑跟你认识好吗?」
他总是推托:「怕不知道要聊什麽?」结果就不了了之。有几次想找阿仑来星海屋,她却总是推托说要打工,因而这件事说了好久都没下文。
不到十分钟我们便骑到了家乐福。车停好後,走进那总是人很多的卖场。
「想买怎麽样的圣诞装饰品呢?」我问道。
「圣诞树、彩带、音乐、麋鹿、雪人或圣诞老人摆饰。」
「你喜欢这些。」我笑道。
「去了「浜边の童子」後开始觉得温馨点也很好。」阿飞有点无奈地笑道。
「最近业绩怎麽样?」脑海里,浮现总是稍嫌冷清的星海屋咖啡厅。
「阿云,别看我们咖啡厅总是很安静,其实业绩不错,也有不少熟客。只是,在这个特别的季节里,想给客人不一样的感觉。……有人气,恩,应该是有人情味,但又不过时、老套。」沉吟一会儿,他口中挤出了这几个字。
「叮!」我知道怎麽做了。
「打造成有国际感的地方怎麽样?」
「你说的国际感可能包括圣诞树、圣诞节的文化;但人情味与国际感……,该不会想把你在看的那些英国文学、美国文学摆到一楼书架上,或者贴很多英文的MerryChristmas、HappyNewYear等英文布置……」
「不对,但我觉得你的想法也很棒,讨论一下或许会有新的火花。」语带神秘地说完後,我从商品柜上拿了LED灯泡、木夹、软木板、铁钉及彩带、缎带,并且擅自决定不买大棵圣诞树了。
「其实我可以带你去看圣诞树唷,就在我们学校,很大一棵。」我说。
「什麽时候?那我们还要买圣诞树吗?」他问道。
「买小棵的放在吧台旁边就可以了。我跟杰海都有很多明信片,就把他们些都拿来布置一楼吧。顺便做个MessageBoard。」
「好棒,有人情味也有国际感。」阿飞转过头来看着我,终於露出那种跟「小丑面具」不一样的笑容。
阿飞载着我,飞快地把脚踏车骑回星海屋。
把「营业中」的牌子翻成「休息中」,并放了新买的「圣诞专辑」来听。
「每次放音乐时,都会想说杰克和他的吉他怎麽不在旁边。」阿飞自顾自道。
「他最近在筹旅费,要去日本找朋友。」我仍语带保留。
「我怎不知道?」他有些惊讶地问。
笑而不答的我,拿出尼龙绳、LED灯快速布置起明信片和留言板区,并到二楼房间拿了几张阿仑和阿优寄给我的明信片,将其一一挂在墙上。
纽西兰、夏威夷、澳洲、日本、美国、泰国、菲律宾、越南的。一张张美丽的海滨、阳光、火山、峡谷、毛利人、樱花、营火、帝国大厦、跨海大桥、佛寺、湄公河等世界风景在眼前一字排开。闪烁的LED灯,则让那陈旧、满载字迹与思念且保存完好的明信片在古味十足的木墙上熠熠生辉。
走出吧台的阿飞,递了杯夏威夷可纳豆给我,说:「今天很谢谢你。」
「不客气。」我接过咖啡,啜了一口。
「阿云;即使不能在一起,但仍然可以是好朋友,对吧?」他温柔地笑着、说着这话时,「骑着小丑鱼优游」的蓝色纸牌,竟再次清晰地浮现我脑海。
如果阿飞生日派对那天,玩DIXIT时阿仑也在场,会出什麽样的牌呢?这样想着的我,将那仍热热的白瓷杯放到桌上,抬头对斜倚吧台的他邀约道:「圣诞夜那天,有空跟我一起去学校看雪纱表演钢琴吗?」
「哈哈,我什麽没有,就时间最多。」阿飞愣了一下,有点惊喜地回道。
「一言为定。」听到这个回答,我用书本遮住那因窃喜而上扬的嘴角,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先上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