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华坐在咖啡厅里，从窗户往外看。
七楼，在这城市里说高不高说矮不矮，却正似他们婚姻的长度，足以俯视万家灯火。
半个钟头前，方妍主动回了他电话，相约在两人初次约会的咖啡厅，这让卡他胸口的刺淡去了不少，她的脾气邵华再清楚不过，当真恨极了一个人，是老死不相往来的。
他舒展着筋骨，抬手试着将颈上的结调松一些，数日来他的心就和这领带同样，悬得死紧怎麽样也放不开。
在外人看来，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凡事都尽在他掌握之中，可一遇上了方妍，他就什麽也不是。世人说：夫妻，不是冤家不聚头。在他生命中，『冤家』这个词简直就是为方妍量身订做。
哪怕他心里因这女人的不信任气得牙痒，却仍掩饰不了那股骨子里生出的暗喜。
几年来老夫老妻的生活让他们的日子相敬如宾，对於这种转变邵华不是没有感觉而是不知道该怎麽办。男人，在这方面总是迟钝。
有几次，他在夜里惊醒，总梦到方妍牵着另一个人的手要求他兑现当年的承诺放她离开，日子长了他开始害怕见到妻子的脸，而方妍的淡然更让他无所适从。
这次的离婚事件对他而言，既是危机也是转机，至少成功逼出了方妍的心里话，那些她深埋在心底，不曾说出口，甚至连自己也不曾发觉的阴暗。
幸好她依旧爱他，幸好他们仍彼此相爱，幸好他们还没有离婚。
眯起眼，他看见她从马路另一端，穿越人群款款走来，一袭鹅黄色的衣衫迎风摇曳，在他眼底像朵盛开的向日葵，耀眼的让人移不开目光。
邵华感觉自己的嘴角轻轻地扬了起来，灵魂的一隅暖洋洋地，彷佛射入了阳光，累积多时的郁闷，在这一刻消散无踪，竟还有些心跳加速的感觉。
他想起从前方妍硬逼着他看得张爱玲小说中倾城之恋里的一段话：范柳原在细雨迷蒙的码头上迎接她。他说她的绿色玻璃雨衣像一只瓶，又注了一句：「药瓶。」她以为他在那里讽嘲她的孱弱，然而他又附耳加了一句：「你就是医我的药。」
那时，他只觉得这小说不合常理，把男人的情话写得太过肉麻了，批判的口吻甚至带上几分不屑，为此方妍和他闹了好长时间的别扭。
可现在，看着那久违的倩影，他忽然明白过来，这话其实是恰到好处的。
原来方妍也是他的药，无可取代的那一种，因为有她生命才有了温度。
他笑了，像每一次在工作上解决一桩难题那样，习惯性的伸出菸含在嘴上，只是这次并没有点燃。
他始终记得方妍并不欣赏男人这种颓废的浪漫，她总说这是一种慢性自杀。
方妍慢慢地走了过来，同一时间踏入店里的人那样多，甚至有好几个和她一样穿着鹅黄色的衣物，可邵华一眼就看到了她。
千万人中，他只看见她，也只看得见她。
他笑了，但她的眉却皱了起来，瞪着他嘴上的菸。
「又是菸，你就不怕让尼古丁给淹死吗？」
方妍的口气充满火药味，但却让邵华脸上地笑容更深了，因为他听出隐藏在斥责底下深深地关怀。
「尼古丁不会杀人，只会致癌。」他说。
「所以你打算住进癌症病房的头等舱罗？」方妍没好气的道：「我看你根本就是存心想让自己生病！」
邵华靠近了些握住她的手，贴在耳边低语，「我病了，你就医治我，不是正好？」
久违的温热气息让方妍敏感地红了耳朵，推开他往後退了几步，「少在那胡言乱语，我可不是医生。」
「但你是药，」邵华目光牢牢地锁着她，先前在脑中盘旋的话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医我的药。」
「噢，我的天呀！你不是撞到脑袋了吧？还是今天出门吃错药了？」宛若偶像剧的台词让方妍惊恐地跳了起来，脸上神情活像大白天见到鬼模样。
「我是认真的。」邵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无法理解自己难得浪漫的情话，为何被眼前的女人硬生生演成了恐怖片。
「我想你一定是相信了那女人的话，所以才愿意见我。既然你知道我没有背叛你，那就和我一起回家好吗？这几天看不到你，我做什麽都提不起劲，觉得自己比生病还要难受。」
「为何我要和你回去？」方妍轻笑着反问。
「什麽？」
「相信你和选择离婚是两回事，」方妍淡淡地道：「我会离开是因为我累了，我不想总是被隔离在你的生活之外，看着其他人比我更了解我的丈夫，你大概无法理解那样的感受。或许我该这麽说，就算今天没有这个女人，也会有其他原因让我想离开你。」
邵华懵了，他从没想方妍内心有这样的想法，「我从没想过要把你隔离出我的生活，我只是不想让你因为商场上的事情烦恼。」
他不过是希望自己心爱的女人能够无忧无虑的活着，怎麽到方妍口中却成了不可原谅的原罪。
「邵华，」她嘘了口气看着眼前的男人，这人曾经是她最心爱的丈夫，「我知道你爱我，可你真正想过我要的是什麽吗？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承认我对你还有感情，但是我不想继续过以前那种生活，我受不了那样的日子，我会发疯的。」
过去的日子，她总是默默地处在身後，期望他回头的时候就能够看到自己，可那等候的滋味，实在太苦太苦了。
夫妻本是同林鸟，真正的婚姻应该是两个人站在相同立足点上，彼此牵着对方的手坚定地往前走，就如结婚誓词说的那样：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都更同面对，患难与共，同甘共苦。
邵华重重地叹了口气，双手紧握成拳状，仰首灌掉了一杯咖啡，那味道又苦又涩，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
「我只是想给你最好的。」好吧！他承认自己是有些大男人主义，但在他从小接受的教育中养家是他的责任，他，甚至大多数男人都是这麽想的不是吗？
「可我想要的是你，」方妍叹了口气，他们俩看问题的点，由始至终都没有对上，「我不需要什麽奢华的享受，我只希望你能够多点时间陪在我身边，要不是结婚证书上签着我的名字，我几乎要以为你娶的不是我而是你的工作。」
在他心目中一直都是工作第一，她就像是个工作之余赏玩的摆饰。
「你为什麽会这样想？我对你不够好吗？」邵华怎麽也想不明白，不管多累多远，除非意外否则他从未在外留宿，有她的地方才是家，他表现的还不够清楚吗？
他的语气充满痛苦，让方妍的心跟着拧成一团，但她只是一言不发的低下头，如果他们还想有机会在一起，有些事情就必须开诚布公地说清楚。
这过程很痛，但已经化脓的伤口怎麽会不疼呢？
她深吸了口气道：「好，你一直对我都很好。但是当下雨我需要人撑伞时你哪里？当我提着重物寸步难行时你在哪里？当台风夜整个社区停电你又在哪里？」
邵华沉默了，他眼底的小事，原来对方妍来说一直都是大事，曾经有本书说「男人来自金星，女人来自火星」真是一点也没错。
他想笑，却发现嘴角的肌肉突然变的无力。原本他准备了许多理由要说服方妍，现在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如果事情就如方妍所说这般，那他有什麽理由要求她留在自己身边。
见他不说话，方妍苦笑着继续往下说道：「我知道这话你听了很难受，但我也一样，也许分开一段日子，给彼此点时间和空间对我们都好。」
「没有你，我怎麽会好！」
邵华几乎是低吼着，这一刻他真正感觉到方妍口中的离婚并不是闹着玩，这让他害怕了，他无法想像没有她的生活。
「该死的，从你离开开始我就不好，一点都不好。有误会可以藉开，有错可以改，你别用离婚来惩罚我。」
邵华的表情吓着了她，但并没有改变她的决定，她伸手轻抚着他的脸，带着一点安抚的成分，「谁说我是在惩罚你，现在这社会，离婚後又复婚的夫妻还少吗？如果你爱我，就应该学习尊重我的决定，给双方一点时间和空间成长。还是，」
她眼波流转，眸中露出一些狭猝的笑意，「你对自己没信心，或是对我没信心呢？」
他直直盯着她，像是在分辨她话中意思，半晌自信的笑容重新回到了脸上，宛如雨过天晴的太阳。
信心，他有的是。
既然她开了口，想要什麽他都会给，他会让这个小女人知道，他邵华是这世上最爱她的男人。
因为爱你，所以愿意倾尽我的所有。
「我答应你。」
「像这样勉强生活在一起，只是让两个人……」方妍没听清楚，继续努力想说服他，蓦然回过神，瞪大了眼睛道：「等等，你说啥？」
「我说我同意你的观点，假使这样能让你快乐，我愿意签字离婚。」
方妍张大了嘴，没想到他这麽乾脆就同意，她可是做好长期抗战的准备呀！
「走，不用签字了，我们直接到户政事务所去登记吧！」
说完也不理会方妍错愕的反应，发挥他果断的特点，拉住她就往外走。
户政事务所其实并不很远，就在斜对街的转角处，以前他们也曾经偶尔路过，看过几对离婚夫妻怒目相向的从里面走出，却没想到自己也有走入的一天。
方妍就这麽任他牵着，穿梭在来往的人群中，不知为什麽，她有种奇怪的错觉，今日的人潮似乎格外的多，多到一种寸步难行的地步。
不，或许是她犹豫了。人就是如此，尽管已经有了答案，但事到临头难免会生出意思迟疑。
她转头看着邵华的侧脸，他的表情那样坚定，一如当年决定结婚时那样没有一丝动摇，正午强烈的阳光照在头上，让她一时有些晕眩，等回过神来目的地已经在眼前了。
方妍的心跳猛地快了起来，这一刻她竟有种想要逃跑的冲动，突然邵华转头回以她一个微笑，不安的情绪瞬间静了下来，彷佛有种温暖将她团团包覆。
「就是两位……呃，要办理离婚吗？」
站在柜台前方，负责办理登记的小姐用一种奇特的眼神打量着他们，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什麽问题吗？」邵华挑了下眉不解的问。
「不，」小姐摇头，视线落在两人紧扣的十指上，「我只是第一次看见离婚的夫妻还感情这麽好，所以……」
一般会走到离婚这条路，不是恶言相向就是哀莫大於心死，这样亲密的伴侣，她还是头一回遇上。
方妍淡淡一笑道：「也许是我们比较另类吧！」
「这样呀！」小姐歪着头想了想，脸颊浮出两个可爱的酒窝，「那将证件交给我，填妥资料後请两位在一旁稍坐片刻。」
她动作娴熟的收了文书和相关证件，很快的修改起资料，约莫三十分钟後两张崭新的身分证出现在两人前方。
「邵先生、方小姐，恭喜两位离婚快乐。」
邵华和方妍各自收妥证件准备离开，却在迈步之时被小姐轻声喊住，「虽然好奇他人隐私不是件好事，但能不能请你们告诉我，两位感情这麽好却决定离婚的原因。」
邵华手指滑过方妍的长发，面上露出一种彷佛诗人那样的神采，「爱情就像探戈，有人进就要有人退，有时候走到了死角，就必须学会放手，才能够得到更多。」
过去，我们太忙着去爱对方，以至於从来有真正好好的爱过，或许少了婚姻的束缚，可以让我们从头来过，学习如何去爱自己和别人。
走出户政事务所，两人站在大门前看着对方，脸上不约而同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没想到我们真的离婚了。」方妍望着进进出出的人们感慨的说。
「是呀！感觉还挺奇妙的。」邵华耸了耸肩道：「没想到我居然恢复单身了，估计公司里要谣言不断。」
「是绯闻不断吧？」方妍取笑他，「你现在可是黄金单身汉了，不知道有少美女想搏得邵总的青睐。」
「再多美女什麽用，我真正想要的只有一个呀！」邵华露出一脸苦瓜样，「也许世界上也有五千朵和你一模一样的花，但只有你是我独一无二的玫瑰。」说完用彷佛被弃的小动物般无地眼神，朝她眨了眨眼。
方妍没想到他会在大街上演出这一幕，轻咳了几声脸色一片嫣红，不自在的别开视线道：「等、等等我和芸珊约了吃晚餐，不和你聊了。」
「那麽我就回公司了，路上小心，方小姐，单身漂亮的年轻女性，很容易遇到色狼喔！」邵华说着拉起她的手像西方电影那样烙上一吻。
「你也一样，」方妍的声音带了点戏谑，「英俊多金的帅哥，千万要小心从天上掉下来的礼物，方先生。」
「噢，别再说了，那种事情一次就够惊悚，要是多来几次我肯定英年早逝。」
方妍笑得很是邪恶，实在看好戏的心态，「你们男人不是总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有什麽不好呢？」
「不！」邵华闻言夸张摀着额头，一副快晕倒的模样，逗得方妍格格笑个不停。
人真是奇怪，关系亲密的时候很多话都说不出口，等到两人不再是夫妻，反而能够相互取笑了。
他表面上不动声色，视线却贪婪的锁定那灿烂的娇颜，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见过方妍这样开怀的模样。
「那麽祝你好运，相信我你会需要的。」方妍摀着嘴想像着他被一群女人包围的画面，两眼都眯成了一条线。
「女人，你别太过份了。」
邵华扬怒的伸手要挠她腋下，可方妍一个闪身，人已经到了对面的街口，离开前还不忘嚣张的朝他挥了挥手示威。
她跑得那样快，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中那只迟到的兔子，邵华伫立原地专注地凝视着那朝反方向街头移动的背影，突然想起2003年和她一起看的几米绘本改编电影「向左走•向右走」，此时此刻的他们和剧中男女主角似乎有那麽一点的神似。
终於，方妍的身影完完全全的消失在他视线之中，邵华吹了声口哨回身往另一头走去，边走边从口袋中挑出手机，按下方妍的号码。
「厄，亲爱的，我刚才被我老婆甩了现在心灵受创，你明天晚上有没有空陪我吃顿烛光晚餐呢？」
「……」
方妍回答了什麽他没有听清楚，反而是路边有歌声传了过来：
……我的一生最美好的场景
就是遇见你
在人海茫茫中静静凝望着你
陌生又熟悉……(金沙星月神话)
这歌词写得真好，让邵华不禁莞尔。
他想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场景，就是遇见了方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