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
『抱歉。』
「准备,Action――卡――表情不对,云縓你要看着亚书的眼睛,你们不是陌生人。」
「卡,不对。」
「再来一个!」
高热侵蚀苏云縓,似梦非梦。突然间她觉得十分孤寂,身处嘈杂却如此寂寞,过了那麽多年,她以为自己不再有妄想。
导演宣布镜头ok,苏云縓差点气力放尽,好不容易撑着走到化妆区,倒在椅子一切交由黑白姊妹打理。
「你的气色越来越糟,要不要先去洗把脸?」季亚书担忧问。
「我好不容易化好妆,你不要在旁边怂恿一些有的没的啦。」黑妹妹说。
苏云縓刚想拿起笔记本写上没问题,指头却无力抓牢,蓦地一只手横越,及时接住落下的本子。
「久等了。」范铭尹终於赶回来。
冰凉沙士贴上她热呼呼的脸颊,苏云縓心满意足的闭上双眼,喂喂,可别就这麽睡着啊。
范铭尹把沙士倒入酒杯,加上几许盐巴用吸管均匀摇晃。
「小时候发烧,我妈会弄加盐沙士,冰冰凉凉的,你吃完布丁後再吃药。拍戏时不舒服吗?」
『没关系,我……』
对上范铭尹凝视的双眼,苏云縓停下手语,露出楚楚可怜的神情。
『抱歉,确实很不舒服,热到没办法集中精神。』
「贴上退热贴吧。」
范铭尹观察,这退热贴呢,自然是必须贴在有衣物遮掩的部位,以免拍戏时破功。
「我帮你贴在背上。」
『好。』
他轻轻拉开苏云縓的棉质长板T恤,迅速贴在後颈下方。
「喂!你做什麽!」季亚书大叫。
本来没有多想的范铭尹,被他一吼心慌意乱,连忙藏手到背後。
「克尽经纪人职责。」范铭尹强装镇定说。
「克……什麽鬼,总之,这里有其他女性,难道不能请她帮忙,你是哪一间经纪公司的?我看要建议你们老板改派女性经纪人。」季亚书说。
「随你便,倒是凯琳的露营车上有厨房吗?」范铭尹问。
「就算有又如何,你别想了,不可能让你――」
「我要帮苏云縓煮汤,她喉咙痛得吃不下固体食物。」
季亚书的表情看起来是在生气没错。「经纪人!」他大叫。
一身黑西装的陈经纪人马上冒出来,跟召唤小精灵没两样。
「亚书,怎麽了?」
「你带这家伙去露营车,监视他做饭,确保他不会加入奇怪的料。」
没有经纪人会干出这种事。
他们顶多是加入反粉丝,等等范铭尹还真要问问陈经纪人有没有加入季亚书的anticlub顺便引荐他。
等范铭尹走远,季亚书才低声对苏云縓说:「你不要误会,没有准备万全是经纪人的失职,只是我没看出来你生病了……」
『我知道你很善良。』苏云縓写道。
吃完布丁吞下药丸,她暂且止住了身体的疼痛。当上戏途中感到不适,便努力回想背上那块冰凉贴布,力量不可思议的涌现,她又可以专注投入夏宇心。多亏各方的帮助,终於顺利拍完今天的戏。
虽然後半段超英赶美追回进度,结束还是拖到夜半时分。这次,连范铭尹都劝苏云縓去露营车睡觉,他看过内部空间,比剧场温暖舒适多了,再者,季亚书的造型师Michelle也待在车上,他认为不会出事。
范铭尹严厉告诫苏云縓,绝对不准着凉,要不然乾脆别演了,这才让苏云縓退让。
『抱歉要麻烦你们。』
「没事,好好睡,明天还有得忙。」
季亚书牵着苏云縓上车,女生睡下铺,他睡上铺。
范铭尹目送她乖乖上车後,总算放下心中一块大石,谁知道这块石头却莫名地砸脚,他的步伐趋沉,明明躺在和昨晚相同位置却冷得难以入眠。范铭尹说服自己不要再多想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这出夏雨夜之声,苏云縓能否一鸣惊人,端看它掀起的效应。
至少,范铭尹很喜欢她的演出……
夜深人静,一抹影子悄悄出现,又如烟似的悄然离开。
范铭尹直到清晨苏醒才察觉身上裹了一条厚毛毯,五个钟头的短眠似乎做了场美梦,细节记不清楚了。
那天清晨,阳光彷佛是由尺画出来般笔直射进太麻里车站,遥远的尽头是海,这是在台东的倒数第二场戏,罗导放手让苏云縓去发挥,不给予任何指示。
苏云縓的烧刚退,脱离神灵恍惚状态就接到导演指令,她莫名紧张起来,於此同时,也有彻底相反,彷佛是初生白鸽试着飞翔的新鲜预感。
月台聚集三十多名临演,范铭尹也身在其中,被ENG摄影机、摄影摇臂、反光板、收音杆包围,演员要在肃然起敬的包围网中泰然自若,范铭尹无论看几次都深深着迷,他敬佩演员,一块架满机械的天地即是演员们的真实世界。
苏云縓置身中心,不,范铭尹认为她已经化身为夏宇心,就算视线与他交会也不带感情。
她现在有想见的人,但那人不是他。
「云縓,往FIN打一点。」
罗导不时比对镜头,安排演员位置。
「火车再五分钟进站,人员各就各位,人员各就各位。」赵副导用扩音器广播。
夏宇心得知曲以叶不打算搭上这班回宜兰的火车,她找遍台东,短暂两天里彼此相互陪伴的地点,却始终遍寻不着,她最後只能抱着一丝希望来到火车站。
这时後的夏宇心一定非常焦急吧。’
但是――
不太对劲,苏云縓只有理不出头绪的焦急和夏宇心同步。她想,一开拍,她得推开人群,顾不得旁人眼光冲出去。
任何一个人都会自然而然做出的举动,是夏宇心的举动吗?
那是她的夏宇心吗?
场记来到镜头前准备打板,远方火车的轰隆声分秒不差传来。
苏云縓是夏宇心,夏宇心就是她,她们是同一人。她要饰演的既非夏宇心或苏云縓,而是两者。
她本来不属於这里,也没有为了谁付出过,所以在去见谁之前,在去抓住谁的手之前,她们都怕得一步也踏不出去。
海潮般的人群把夏宇心前进的方向阻断,粗暴相撞让她缩起身子发抖,她一步也不敢踏出去,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那些临演的目光转为讶异。
她能读到他们的想法。
火车不是来了,这时候不去找男主角怎麽行?剧情是不是不一样,她没有注意听吗?
只有一个人,他从不在乎夏宇心听不听得见,是否能够说话,他耐心地花上大把时间等待,无论她愿不愿意沟通,光是待在旁边,男人就因此开心起来。
如果不是他,夏宇心不会有勇气。
――反转了。
她推开路人,火车进站,她的眼中密密麻麻尽是旅客,却不见曲以叶。夏宇心突然意识到他们再也不可能相见了。
『曲以叶!』
她用尽力气大喊,却没有人听得到,没有人,只余无声。
叩、叩。
车窗敲了两下。
夏宇心在泪光中看到站在窗旁的曲以叶,他呼出白气,手指画开,在玻璃上留下一串号码。
『打给我。』
『什麽?』
列车缓缓启动。
『打――给――我!』
曲以叶做出打电话的手势跑过车厢,夏宇心露出不晓得你在说什麽的表情逗弄他,最後才笑起来。
结束了……
「卡,好,ok,做得好。」罗导连连称赞,最後不忘调侃一句。「在我们的逃兵小子从火车上被抓回来前,先移动到沙滩吧。」
苏云縓将呼出的白雾收纳在掌心,久久不能忘怀。
瞬间闪过领悟。
她认为,可以对陌生人说谎(无论是否出自本意),对朋友甚至是对爱人说谎,这些都是自身的事。然而,一旦对演出的角色说谎,观众极易察觉犹如人工合成照片的不自然
对她来说,诠释角色并非一股脑地剖析背景,设下种种合理的限制。该怎麽演才对,该做什麽表情才符合。苏云縓对角色真心,它也对自己真心,即使做了错误、不合理、反指标性的举动,角色也会堂堂正正回应,那才拥有了角色的灵魂。
夕阳下的太麻里沙滩燃烧起来。
他们拍完MARTINISHOT,今天的最後一个镜头。
拍摄完毕,打完收工,会这麽想的范铭尹真是有够天真。导演这种吹毛求疵的生物,必定再三检查需不需要补镜。
虽然苏云縓已经如释重负似的,双脚埋进沙内,手肘撑着半躺,盖着范铭尹他都不晓得为什麽会出现在自己身上的厚毛毯。
『我觉得火车站的桥段很浪漫。』苏云縓比出手语。
「羡慕吗?」
『羡慕,也羡慕像是看星星,或骑车去夜游之类的事情。』
范铭尹搓揉双手,苏云縓把一半的毯子分享给他。
『铭尹做过最浪漫的事是什麽?』
「最浪漫的事……啊!」
范铭尹记起不堪回首的过去。
『请说。』
「也没什麽好说或不说。」
『拜托嘛。』
「就是送张茜戒指当作生日礼物,那天稍微玩了个小游戏,我给她一些线索,让她按图索骥去慢慢去各个地点寻找,最後发现戒指……总之十分幼稚。」
『不˙真˙的˙非˙常˙浪˙漫。』苏云縓的手揪起空气。
「别说我了,你呢,你的浪漫事迹。」
『咦?』
苏云縓尚在沉思,挂满笑意的罗导带着编剧一起走来。
「小云,你这次表现得可圈可点,导演感觉你把面具摘掉了,活生生造出夏宇心的血与肉。小简,她可没糟蹋你的剧本吧?」
「确实耳目一新。」简梁编剧说。
『谢谢。』苏云縓鞠躬道谢。
「不过这声音的毛病有没有方法治疗,声带出问题的话,应该动个小手术就行了吧。」罗导说。
「云縓之前看过医生,医生的说法是必须动用到机械手臂来开刀,费用不便宜所以一直没去做,年後她会再到台大医院看诊。」范铭尹说。
「戏剧要有张力,某部分还是得加上配音来彰显,观众们一定要有打到脑子的声音才能引起共鸣。」罗导拍拍她的肩膀。
动一次手术要花费二十万,苏云縓的总片酬是二十八万,分成五期领取,缓不济急。范铭尹目前全部的存款有六十多万,做大事是不可能,但小事的话――
「苏云縓?」
她好像当机了,范铭尹摇摇她的肩膀。
『啊!要把毛毯还给凯琳的人。』
「你说这一件?」
『是。』
范铭尹突然顿悟。
「――这应该算是浪漫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