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比邻而居了几个月，今天还是方敏乔第一次踏进卢卡斯的家门，先前他屡次相邀，但她都兴致缺缺地拒绝了。
相似的格局，却可以从屋内随兴的摆设明显看出是一个大男孩的居处，但大致上收拾得整齐乾净，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民乔，你随便坐，我去准备一下茶点。」
「好，谢谢。」
方敏乔脱下外套，走进客厅，第一道映入眼帘的墙上风景，令她不由得讶然驻足。
那是一整墙的家族照片，就像她住处客厅的翻版⋯⋯
五分钟过後，卢卡斯端着刚煮滚的热开水和一组杯具过来，「民乔，你想喝什麽茶？薄荷茶还是伯爵红茶？」
「给我一杯薄荷茶吧。」
「你一定觉得这布置很眼熟，对吧？老实说，当我初次造访你家，第一眼看见你挂在客厅墙上的家族照，心里也非常吃惊，好像我又回到自己家，没想到我们在这一点上这麽有默契。」卢卡斯一边替她冲茶，一边向她解释道：「墙上挂的那些都是我的家族照，我去年要从萨尔兹堡来维也纳工作时，第一件打包的行李就是这些照片。虽然搭火车几个小时就到家了，但平常只要看上一眼，就好像我和我父亲还住在一起一样。」
「这位女士就是你母亲吧？她人呢？」方敏乔指着一名经常出现在相片里、已过中年仍姿容绰约的慈蔼女人问道。
「喔，她几年前病故了，胃癌。」
「我很遗憾⋯⋯」
「没关系啦，人生总是充满各种大大小小的意外。我和我父亲当年伤心归伤心，但我妈的遗言就是要我们父子俩好好过生活，尽管没有她也要过得很好，所以我们照做了，这才是对她最大的尊重。」卢卡斯平和地笑了笑，脸上不见丝毫阴影。
「我父亲也是因病过世，我能懂得你的感受。」方敏乔心有戚戚焉地点了下头。
无论是生离或死别，都是依然在世的生者必需学习的重要功课，谁都躲不过。
「其实我们也不用太难过，他们的灵魂一直都陪在我们身边，眷顾着我们。」
「你怎麽能确定？」
「一个人内心万分相信的事情，它就必然是真实的。如果今天换作是我离开人世，纵然已经是灵魂状态，我也一定会守护着心爱的家人，更何况是那麽爱我的母亲。」
「嗯⋯⋯我发现你这个人还真有意思。」
「咦？你是在称赞我吗？」卢卡斯一副意外惊喜貌。
「不是。」方敏乔立刻否定，端起热茶来轻啜一口。给他三分颜色就开起染坊来了，真是⋯⋯
「对了，蛋糕！我买了黑森林巧克力蛋糕喔！」卢卡斯兴冲冲地走回厨房，打开冰箱取出蛋糕，端进客厅，「吃吃看吧！这家糕饼店在维也纳市区很有名，我想应该很好吃。」
「等一下！」方敏乔阻止他拿刀就要切下蛋糕的动作，「你甚至连蜡烛都没插上，这样怎麽许生日愿望？而且我们也还没唱生日快乐歌。」
「呵呵，那只是仪式，重点是我们开心就好。而且我的愿望才不需要靠许愿的方式去实现，我自己有能力去实践。如果我还没有让它成真的能力，那就不叫愿望，而是奢想。上帝光是倾听我们的祷告就够忙了，哪有时间一个一个满足凡人的需求呢？」
「可是你心里总有一些想要达成的事项吧？可以趁这时候说说看。」
「它正在完成当中。」卢卡斯将切下来的第一盘蛋糕递给她，上头还缀有一颗红艳鲜美的大草莓。
「什麽？」她听不明白。
「我在维也纳的第一个生日，是和你一起过，这就是我想要的。」卢卡斯一边叉下一口蛋糕送进嘴里，一边凝视着她说，一脸心满满足。
「⋯⋯」这家伙的脑袋到底在想什麽啊⋯⋯方敏乔无言了。
「不过，说到生日快乐歌，德文版和英文版我都听到腻了，你可以唱中文版的给我听吗？」
「好吧，看在你是寿星的份上。但我唱歌一向不好听，你听完也不准笑⋯⋯」
「拜托！怎麽会！快点唱嘛！」卢卡斯雀跃而充满期待地催促她开嗓。
方敏乔莫可奈何，只得勉为其难地清了清喉咙，清唱着仅有四句的生日快乐歌。当然，歌唱的同时，她确实真诚地为他献上祝福。
唱完，换得卢卡斯热烈地鼓掌，「Bravo！你明明唱得很好听呀！」
「你真善良，还会安慰我。」
「民乔，我看这样吧，以後请你教我中文，好吗？」
「别闹了你，中文很难学欸，你只是一时兴起，这样的学习是无法持续太久的。」
「如果我是真的想学好中文呢？」
「以後再说吧。我大学时期也不是主修中文，能不能教人还很难说。」
「这样喔⋯⋯」卢卡斯虽然吃着蛋糕，但那神情看上去似乎正在思考着什麽。
两人就这麽清闲地一来一往聊着天，咀嚼着口中甜滋滋的蛋糕，佐以清雅回甘的好茶，其实是一种很平静的享受。对她来说，却十足难能可贵。
在此之前，方敏乔未曾想过，历经沧桑的自己还能拥有这麽宁静的一天⋯⋯
「民乔，要再来一块吗？」已经吃掉两大块蛋糕的卢卡斯正要切下第三块。
「不用了，我吃一块就够了，剩下的都是你的。」
「哈！那我就不客气啦！」
「这才是你真正的如意算盘吧？」方敏乔摇头笑了下。
「嘿嘿，没办法，我骨子里就是不吃甜食会死的正统奥地利人。」他灿笑，「我觉得你应该多吃些甜点。喜欢吃甜点的人，通常生活的幸福指数也比较高喔。」
「你听谁说的？这个论点有科学数据佐证吗？」
「呵呵，科学证据是没有啦，但就我的个人观察是这样没错。」
「照你这种说法，所有奥地利人肯定都活得很幸福，你们的甜点种类那麽多，有些人还照一日三餐吃呢。」方敏乔反讽地说道。
「啊，说到甜点，你以後到我的老家萨尔兹堡，我一定要带你去StiftskellerSt.Peter餐厅吃舒芙蕾（SalzburgNockerl）。你来奥地利却没吃过舒芙蕾，就不算是来过奥地利！」
（注：StiftskellerSt.Peter餐厅创立於西元803年，拥有超过一千两百年的历史，是中欧最古老的餐厅。）
「最好是你记得怎麽带路。」
「哎哟，你就别糗我了！萨尔兹堡是我住了二十多年的老家，再不认得就太糟糕了。」卢卡斯吞下口中的蛋糕，喝了一口茶，正要再斟一杯时，却不经意地瞧见她打开的侧背包里有一叠语言学校的相关资料，便顺势开口询问：「民乔，那些是什麽？」
「喔，其实我前几天才寄出维也纳大学冬季入学的申请资料，现在还在等他们的回覆。如果过程顺利，面试审核通过的话，语言学校是一定要去上的，所以我打算先看过一些资料，让心里有个底。」
「可是，你的德语已经说得很不错了，要不要直接去考留学语言认证的考试？我也可以帮你整理一些资讯。」
「谢谢你。但口语沟通和书面表达是两回事，有一定的落差，我毕竟是外国人，还是得去语言学校上课重新掌握一下。而且我也不想太麻烦你。」
「怎麽会麻烦？你忘了我是补习班的德语老师喔？这是我的本行耶！但话说回来，如果你直接去参加语言认证考试，可以替你省下一、两个学期的时间成本喔。留学生通常都希望愈快拿到文凭愈好，不是吗？」
「我又不是一般的留学生。我之所以会来到这里，就是因为不想再回去。」可以说，她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卢卡斯听了有点愣住，叉着蛋糕的叉子突兀地停在嘴边，随即反问她：「你不是还有家人在台湾吗？你说你爸爸过世了，那你妈妈呢？她一个人生活会很孤单寂寞的，也会很想你吧？」
「我也每一天都在思念她⋯⋯」想起母亲，方敏乔感到一阵微微的酸楚，「我是打算等我在这边的生活完全安定下来之後，再接她来维也纳一起生活，如果她愿意的话。」
「民乔，台湾终究是你的家乡，不管过去你发生了什麽不好的事情，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虽然听到你打算在奥地利长住，我是觉得很开心没错啦——」
为了避免在潜藏尴尬的话题上继续深谈下去，方敏乔几乎是揪住他的话尾，立即转移话题：「你有什麽好开心的？对你而言，我不过就是一个才认识不久的外国人而已。」
「能够陪我过生日的外国人，意义也非同小可呀！而且可以确定的是，我们以後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相处，不是吗？」
「又在说废话了，继续吃你的蛋糕吧你！」
「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