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志合上眼,平静地说:「风烟,你一开始就在撒谎。事实上,你刚才一见到心哥,至所以吃惊并不是因为震惊於心哥的外貌,而是你见到某些事。今天早上进门时,你到底见到什麽?」
龙风牵扶着凉亭的柱子坐起来,一股脑儿地低头,没答戴志问题。戴志见状,走到他面前,笑得像国王身边的弄臣。弄臣彷佛没有自尊,只要主人高兴,则无论要他做什麽低贱得难以接受的事,他脸上也总是廉价的笑容。戴志的笑容是空气、是露水、是海洋里一点小水滴,低贱得无法引起他人的喜爱,亦不特别好看——只有书kai子说他的笑容好看。就是世上没有戴志与他的笑容,世界依然运作如常,多一个小丑、少一个奴才,於这世界毫无影响。
「怎麽了?哈哈哈,我真看不惯你的沉默,是出於凝重的沉默。高傲的表情比较适合你……」说着,戴志想握着龙风牵的手腕,可是,指尖才刚刚碰上龙风牵的皮肤,便被他像赶苍蝇似的拂去。戴志失笑,无辜地说:「我很乾净的,由头到尾就只有一个partner,当然,心哥也绝不滥交,最近只有我这个sexpartner。每次做,他也会戴套,知道是什麽套吗?不是手套,是……」
「够了!DC!」龙风牵低吼,他俊朗的面容因极致的厌恶而扭曲,戴志绝对相信他下一秒就要捂着嘴呕出来。
「唉,唉……风烟,你今天过得真不容易。明明一早就看见不乾不净的事物,却逼自己忍到现在才出声。怎麽,你怕我有AIDS?放心,刚才吃麪时,我俩不是用同一个碗的,而且,假若你有看过政府宣传片,也该知道,单凭唾液是不会传染爱滋病病毒的……」
「不要再说了!你令我感到恶心!」龙风牵吸了口大气,尝试以冷静的言语去说:「我并不歧视homosexual……今早回来,我一开门,就见到那个叫陈心的人站在你床边,弯腰……kiss你。我以为我看错,可是对方以一种平常不过的目光回视我,彷佛他刚刚所做的只是喝杯水之类的简单事。然後,他也没跟我交代什麽,经过我身边就走了。
「我一直以为自己眼花,直至刚才在pantry见到那个人……我很sure,就是那个人。但你却可以完全无破绽地,以非常reasonable的说辞交代你俩的关系。我觉得整件事……soterrified!你如何能够若无其事地说这个人不重要,而这个人与你有那种relationship。You’reso…youfuckingmakemesick!你讲大话不眨眼,你彷佛披着一张假的人面皮……」
「Oh!JesusChrist!Onmygod!」戴志尖起声音模仿龙风牵那因为惊恐而渐次尖高的声线,然後向前弯下腰,抱着肚皮狂笑,平静的夜晚被戴志那狂浪的笑声击碎,似是野兽的悲鸣,又似是鬼片开首那凄厉的前奏。戴志止不住笑意,一手指着龙风牵,声音抖得像风中落叶:「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笑死我了……我以为你怕我,是因为觉得同性恋者不乾净,有AIDS,但原来……
「哈哈哈,我无心笑你,可我真的料想不到你会在乎这种感情的事。所以呢?所以刚才见到心哥时,我应该脸红,摆出一副欲盖弥彰的羞怯表情,合紧双腿、内八字脚,垂着头含羞答答地说『嗯、嗯……这、这是……这位是、嗯……我的朋友心哥。只是普通朋友!很普通的普通朋友,我们并没有什麽!』哎哎,怎样,还是你认为我应该成熟一点,一手揽着心哥,再吸口烟,沉着声音说『我女人……噢,不,是我男人,陈心。』不行、不行……真的很辛苦……太好笑了,哈哈哈……」
这原来不是什麽可笑的东西,但戴志那具有侮辱性的语言使龙风牵霍然站起来,就是在夜色中也看清楚他怒得脸红脖子粗,差在没有冲上前抓着戴志的衣领,将他痛打一顿。龙风牵好似一个完全失态的绅士,胸口不住起伏,熊熊怒火如同岩浆般,在胸中沸腾着、鼓动着,不发不过瘾。
戴志笑得脸皮都累了,他虚脱似的一手扶着柱子,一手叉着腰,说:「我是男人。男人。好,既然你看到,我也不妨说得明白一点。是,我是同性恋,queer,还是0号,即是躺在床上被另一个男人屌的那种角色,但我不喜欢别人用『在同性恋性生为中担任女方角色』来形容我,我也是个男人,不过我跟另一个男人肛交、口交、接吻、缠绵,就此而已。怎样,够明白了没有?我一早说这些,又有何意义?我应该一入宿就跟你说:是的,龙风牵先生,你的新同房也就是我,是一个同志,大学有几千个新生也让你碰到我,你真是签王。老实一点吧,风烟。你怕我。」
龙风牵摇摇头,无声退後,一双眼瞪圆,似一双受惊的、落得穷途末路的小老虎。戴志走近他一步,以一种刻板的声音低说:「你怕同性恋,你怕同志。你歧视同志但你不敢说出口因为你一贯的教育制度教你歧视他人是不对的。你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藉口去排挤我,所以你说我感情虚伪,你透过攻击我,去侧面证实同性恋值得受人鄙视,从而满足了你自己,使你有理据去憎恨我,是这样吗?」
「No!Stopit!IneversayIlookdownonyou!Fuckyou!Youbloodyhomosexual!」
「嗳嗳,小心点。你跟我讲fuckyou?这可是很危险的,万一我信以为真,执着这词要你fuckme,那你就难以下台了。」戴志奇异地发现自己完全没有难受的感觉。不过是好似一个青春期的男生约女朋友回家上床,食禁果後偶尔被父母撞破,就算害怕,也不过是刚刚一下子,过後便不痛不痒,更有种想食支「事後烟」的欲望,可惜戴志从来没有吸烟的习惯。
「算了,算了。你若是心里不舒服,可以向舍监申请换房,到时你胡吹一个理由就可以。跟心哥在宿舍里胡搞,是我不对在先,但我可以发誓,我们绝对没有碰过你的床。假如你觉得同性恋是一种致命病毒,那这病毒也只是在我的床与书桌、书柜生存而已,绝不会透过空气散播到你那处……」
「我不是!我不是!我没有歧视你,我只是……」龙风牵又苦恼地坐起来,用手爬了爬前额的头发,急得一头一脸都是汗,似跑过一场马拉松。他的眉如同两条扭动中的蛇,痛苦地拧成一团。戴志等着他的下文,龙风牵两手抵着额,手肘枕在大腿上,他俯下身子,颓然说:「我一时之间有点难以接受,因为……我哥也是同性恋。很多年前,某一个夜晚,我见他迟迟未回来,就下去找他。我就是在楼下一个小公园处,看见他跪在某个少年双腿之间,含着他那话儿……我看不清楚对方是什麽人,只是见我哥终於放口时,他朝地下吐出一口东西,一小滩……」
龙风牵说着,死命用手堵着嘴,两腮微鼓,似是硬生生咽下一堆汹涌而上的呕吐物,等他平伏了,就木然地说:「我偷偷跑回家,连拖鞋也没踢开,就冲入厕所,双手扣着厕板,乾呕了好久,却什麽也呕不出来。那些原来应该呕出来而又呕不出的呕吐物就一直在我胃里翻滚,当我一听到同性恋时,当日那早已成为排泄物的呕吐物又涌上来,可是我始终呕不出。对不起,DC……I’msosorryforthat…it’snotyourfault!Iswear!ButIjustcan’tholdthat…」
「那你哥呢?」
混乱中的龙风牵并无注意到戴志问得过於突兀,他条件反射地说:「他坐监。之前替人运毒,被判了两年监,现在他在一个满是男人的监狱里……唔恶!」龙风牵忽然深深压低头,背後两块肩胛骨不安地晃动起来,彷佛皮肤底下有一对翅膀要冲出来,他两手掩着口,发出好几下不似人类所能发出的嚎叫声,甚至逼得满面是泪与汗,也还是呕不出来。一块无形的猪头骨已经哽在他的喉咙、他的心,不时发作,但又使他无法解脱。
戴志拍了拍龙风牵的背脊,彷似为一个吃奶後的婴孩扫风的妈妈。他蹲在龙风牵前面,手劲变得愈来愈轻,直至龙风牵发作完毕,戴志让龙风牵枕在他的肩上,微弱而痛苦地喘息。龙风牵并没抗拒,感到精力尚为回复时,他轻轻推开戴志,扭过头,说:「Sorry,以及……谢了。我还是呕不出。我觉得我必须要呕,将那时的记忆化成呕吐物,呕出来,冲走它们,将我哥呕出来,但我……我很辛苦。我不想,也不是歧视homosexual,Inevermeanttohurtyou,butI…I…」
「不关你事,真的,不关你事。」戴志想说出实情,但又怕龙风牵接受不了。他只是说:「其实你不一定要逼自己呕出来。很多时都会随着时间与年月而淡化,所有事都会变成流水,去了,就不回来,即使回来,亦无人能分辨其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