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中,烛火摇。
顾琳姣好身段步步靠近。
「你这孩子还在研究噬骨粉?」柔美面颊上有一双不输男儿神采的眼瞳,晶亮中透着一股执着。
「你就别再琢磨了,噬骨粉早已失传,就这几册毒经概叙,不可能让你摸索出一个成品,更何况书上所说的几味药材,可是连皇宫都没有,早已绝迹。」纤纤手指滑过乌丝,仔细替殁影梳理。
「可是娘,这噬骨粉真让孩儿研究出来,那孩儿不就天下无敌了麽?」
「呵,你别说笑,这噬骨粉真让你研究出来,娘也不可能让你去用;这可是天下奇毒,用得了,惨无人道,用败了,你一辈子就毁了。」长指掐上软嫩面颊,顾琳一把抢过他手中书册,又翻了几页才让他看清内容:「瞧瞧这里怎麽说的?」
殁影顺着一瞧,顿时冷汗直流。
他打有记忆起,就被顾琳强灌许多知识,也被逼着学无影派的内功心法。
施展内功心法後,他能藉由内功运转气脉,让体态更为柔软,只要关节骨骼柔软,动作自然灵巧。
顾琳亲传的无影身法中,不管哪一招,施展起来都必须搭配内功心法才能成功。
书中所略:中毒者,毒於经脉骨骼并存,内功运转则毒动,一旦毒动,则寿折;毒发之痛,一次一比次强烈;毒发时,犹如万蚁啃骨、痛彻心扉,中毒者口吐乌血、失神发狂,甚有自断之态。
殁影当时一阵恍惚,想像下被蚂蚁爬满全身後啃咬的痛楚,後怕着将书阖上,再也不去思考噬骨粉的事情。
此时,夜沉寂,月色已淡,照不出殁影依墙喘息的身影。
离去时,他不顾全身痛楚施展身法,就怕被夏侯玉逮住,从而发现他身中剧毒。
或许是自尊作祟,他不想看见夏侯玉眼中的同情或感激,那使他觉得自己是用自残的方式,去博取夏侯玉对自己的重视。
太不堪。
待他不再运转气脉,噬骨的疼痛便渐渐淡去,胸口一堵闷得慌,彷佛有块大石压着、喘不过气。
斗大的汗水滑落,伴随落叶刮来的凉风让他再也无法忍耐,呕地将满口乌血洒一地。
殁影将乌血吐尽,胸闷的感觉减轻许多,走没几步,便感体力难支、视线模糊,再没任何动力支撑,只能就地坐下歇息,狼狈卷缩一堆残瓦旁。
顿时没了护身心法,晚秋的夜风冷得刺骨,一次次刮在身上彷佛又挑起噬骨粉的毒性,胸口又起闷。
再呕一口血,殁影都觉得自己大限已至。
他狠咬舌尖,压榨剩余意识。
倔强着,一步步、一次次,在神智清醒与恍惚间煎熬,终於是在天方亮时,回到了隐洞。
而洞内空荡凄凉,叙说着小晶不告而别的事实。
忽然地,他想起当时小晶一脸绝望,跟自己回家时,小晶眼里光彩灿烂,整个人表情彷若新生。
以往,即使他总叮咛小晶不要跟随,但小晶永远都会藏於身後,在自己危及时出现、助一臂之力,就像……今日自己对夏侯玉那般。
而今晚,却是至今都未见踪影。
想起小晶早些时候在隐洞里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彷佛意欲支开自己。
怎麽样的情况下会想支开自己?
他明知小晶对自己忠诚早已蜕变爱慕,但仍自私加以利用,让自己每次行径都无後顾之忧,明知特别伤人,却依然故我。
尽管不断伤害小晶,至今却期望小晶能继续留在自己身边。
人心,都是用肉做的,此时孤身,也全然是咎由自取……本就不该奢求。
一抹嘲讽浓厚的笑容荡漾开来。
「呵……」虚弱的笑声回荡起,掺杂着孤独、掺杂着痛苦、掺杂着各种无力。
身影摇晃,一路碰撞到摆满瓶罐的石桌,殁影用尽了全力,视线模糊下摸遍了所有瓷瓶,就在他找着了顾琳留给自己的救命金丹,却是气力用尽,瘫软桌前。
就连金丹是否吞下,也搞不清。
无边黑暗吞噬下,殁影唇边貌似还勾起一抹苦笑。
我命……休矣……
或许是福缘不浅、或许是苍天悯人,在全身剧痛夹杂寒冷之中,他还能思绪温暖。
眉心繁琐的苦笑,渐渐放松,成了打自内心而起的笑意。
如此纯真、如此快乐。
那是一个梦、一个回忆。
是殁影身为夏侯晶时,头一次品嚐到的真切关怀,然後陷溺、无法自拔。
那时,夏侯晶整天刻苦。
顾琳除了给他每日安排夜里课程外,其余心思悬系夏侯元,根本没多余位置留给夏侯晶。
多半时候,他必须独自面对夏侯氏,依照夏侯氏吩咐,完成日时该有的才德课程。
夏侯氏本就不待见他,想当然课程自是刁钻艰涩,好能事後讽刺揶揄。
凭着倔强心性,泪水与抱怨他硬是咬牙忍过。
下人们一个个精得,知道大夫人不喜小公子,二夫人也不太过问,加上夏侯晶死硬个性,更不会四处抱怨。
这明里恶整、暗里欺负,天天跑不掉。
所谓伴读书僮,也自顾自溜出门玩,抛着夏侯晶一人在室内磨墨、着笔。
教书先生也发着懒,随意起笔、解释几句知识,便翘上二郎腿,一边打困去。
夏侯晶紧咬唇,纵使被大家如此忽视,内心多麽难受,依然不吐半句抱怨。
不过小小稚儿,内心已打定主意,一旦过了成年礼,必定远离他乡、决不留下。
「没有一个人,是在乎我的……」自顾着墨时,那空虚的心房,总这麽默默低语。
每一次寒冬、暖春、艳夏、凉秋,度日如年,以为自己的生活,就会这麽压抑、无人问津。
然後,那道寒冬暖阳般的言语,照耀进他心房冷硬角落,融化他筑起的坚强与倔强。
一个落花无尽的午後,夏侯氏逼着他要绘出一幅风景图,要有花草树木、白云青天。
可眼下天气秋风正旺,枫叶漫漫洒落,一地柔软褐黄交错,更别题天色灰蒙、欲落雨势。
夏侯晶执笔停顿许久,无法凭记忆绘出春暖花开。
但夏侯氏有令,没图,不准停、不准歇。
指被秋风吹得冻,头上沾染几片秋黄,夏侯晶望了望天际,阴暗的天色,让他分不出自己在此逗留多久时候。
怕的是完成不了作业,耽误夜里课程,顾琳会不开心,睡觉就成了奢望。
怕的是完成不了作业,耽误明日课程,夏侯氏藉此刁难,吃饭就成了奢望。
「天色暗了,怎不回屋里?」一句疑惑,打碎他空洞思绪;他转头,便看见一名青年迎面而来。
玉冠顶上、素衣靛袍、笑温和、语儒雅、五官如雕琢、虽带稚气,却也掩盖不了眼中英气锐芒。
那身穿着装扮、那脸英气,夏侯晶在下人嘴里听见不少,一下子便知来者何人。
咬咬唇,想起夏侯氏多厌恶自己的存在,身为儿子的夏侯玉,怕也是不喜。
纵使他俩不曾见上一面,也担忧夏侯氏背地里怎麽灌输。
手心微微冒汗,生平第一次见着名义上的兄长,夏侯晶内心狂乱,各种臆测猜想,惹得自己心慌。
「我……还没画完。」小小心灵思不出更好应答,硬着头皮如实回答。
说完,撇过头、闭上眼,等着人嘻笑数落自己无能。
「这天气,要画也不容易,不歇歇?」
这话问得无心,却带了些莫名关怀,伴随悉酥声,便没了下文,等了一会儿,夏侯晶才发现,对方是真没再开口笑话他的意思。
怯生生望了夏侯玉一眼,那笑容,依旧和蔼可亲:「怎这麽怕我?是不是府邸那些下人乱咬耳根子,给你造成误会了?」夏侯玉早落座夏侯晶身旁,迳自倒出壶中早已冰凉的茶水,浅浅品嚐:「这些下人也真是,对客人如此不周到。」
他并未见过夏侯晶,夏侯府接济的人不少,也有不少老仆的家属,夏侯玉幼时便离家习武,这些年有小成才得以回家,见谁都快认不得,更别说他离家时,顾琳与夏侯晶还未被接回府中,此时根本不知眼前小娃,便是自己胞弟。
「没关系……我也……没时间喝。」
「不过是画,或许歇着一会儿,便又能着笔了?」
「可我……」他本想说出夏侯氏给自己题目有多刁难,但想想与夏侯玉不过头次见面,不了解对方想法下,还是少交谈,以免给夏侯氏又一个欺负自己的藉口。
内心千百回了一圈,夏侯晶选择沉默,不再搭理夏侯玉。
「嗯?後续怎不说了?」话出一半便止,勾起夏侯玉好奇,俯身还想问问,却发现对方脚边几坨白纸。
伸手摊开,眉头紧簇:「你眼前一片秋景,可你这……怎麽画着百花?」小孩手笔歪歪曲曲,也难得夏侯玉看得明白。
夏侯晶脸上一片红一片白,赶紧抢回,绷着脸、冷语道:「我偏喜欢看秋景画春花。」他本就不喜抱怨,更何况对方还是夏侯氏的儿子。
「这麽画,也无法传神,趁这一片秋风扫落叶,画出来不是美多了?」夏侯玉倒是不介意对方摆着冷脸,依然一副温和笑容,客气应答。
夏侯晶也不明白夏侯玉怎自顾自搭理起自己,脑瓜子左右思量,就当夏侯玉是一时兴起,想别种法子要探话,夏侯氏可不就经常这麽做麽?
言多必失,夏侯晶决定再不回应,执笔便沾上少许嫣红,於宣纸上一笔笔勾勒。
是风景不同、是童稚生涩,几笔画下去,很难看得出到底是花还是鸡。
夏侯玉见人执着,觉得无趣,耸耸肩:「凡事必要张弛有度,你这麽画下去,十天也画不满意,别太勉强自己。」或许瞧着对方年幼却又固执得惊人,夏侯玉忍不住伸手在人头顶揉过一趟,彼此视线就这麽尴尬地交错。
「咳、我住东侧,叫夏侯玉,有什麽需要跟疑惑,可去那找我,随口问个下人,他们便会带路。」
话毕,夏侯晶双眼瞪大,一脸不可思议。
怎麽搞半天,夏侯玉竟是不认得他?
「……」见对方表情发怔,夏侯玉摸摸鼻,自知方才举动失礼,决定随口聊上几句,化解尴尬:「我长年在外学习,你不认识我也是正常,现在我学成回来,以後都会待在府中,往後会经常碰上面。」
「……夏侯府如此广阔,你待你的东侧、我於西侧活动,哪有这麽多机会。」不是他想煞夏侯玉面子,而是他长年在外,虽说都是身在夏侯府中,但夏侯氏为了孤立顾琳母子,西侧几乎成了禁区,少少的下人奉命出入外,几乎所有人都避之唯恐不及。
今日也不过奉夏侯氏的意思,在北园对着枯枝画春景,两人才有机会碰上一面。
往後,肯定是难了。
「既然你一家寄住我夏侯府,那我身为下一任当家,自然就有义务照顾好下头每一个人,放心吧!有什麽想法,都能说给我听。」边说,顺道带上最真诚温和的笑容,那是他独身在外游历,习来保护自己的最佳利器。
和蔼笑容、诚恳态度,都是能快速让人放下戒心的武器,只要对方不再这麽防备自己,後续长远来言,会方便许多。
夏侯晶眼底闪过苦涩,也不知到底是否该明挑出自己身份。
谁知道夏侯氏是如何交代夏侯玉的呢?
他可不敢赌夏侯玉方才言论是否真心。
「谢谢,但我独自惯了。」再这麽被打扰下去,夏侯氏出的课题就无法完成,随意应答,夏侯晶便收起画架,决定回西侧完善。
「我还未问你大名,我如何交代下人给你指路?」
「……」斜视了夏侯玉一眼,夏侯晶几番思量,最终还是没透漏自己名字,默默离去。
夏侯玉碰了软墙,只是笑了下,心道这孩子年幼就倔得跟牛似地,长大了或许得吃不少苦。
暗自记下孩子的模样,想等下再向其他下人打听打听,就放着对方独自离去。
望着那背影,孤独的、坚强的。
好似看见当年被夏侯氏送去远方学习的自己。
彷佛天地间,自己没半点依靠,就是孤独一人。
那心,空得慌。
自己方得贵人相助,在外尚且自由、还有几人谈得开,可这孩子身於夏侯府,要找同龄的朋友谈何容易?
机缘不同,便注定这孩子孤单的时间要比自己长些。
这麽想着,或许感同身受,身为过来人,夏侯玉就替眼前这孩子隐隐感到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