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短篇 — 荒腔走板(下)

正文 短篇 — 荒腔走板(下)

考完检定考试之後,季洁就没有学长笛了。

果然因为课业繁重,即使再怎麽坚持,还是被妈妈一、两句话打发掉,最後笛子、课本还有摺叠谱架一起收到床底下,笛音环绕的日子就被尘封了。

惆怅是一定的,不过,季洁到了後来坚持学长笛,也不过是想要一周能经过几次陈老师上课的教室,如果幸运的话还可以在离开前遇到走出教室的陈老师,还可能可以打声招呼,看看她灿烂的笑…

季洁一直到整整一年後,国三毕业了的那个暑假,才终於有机会回到那间音乐教室。

「季洁!」长笛老师讶异的惊呼,放下手上改了一半的乐理,「一放假就回来,应该考得很不错吧?」

基本学力测验啊…

「还…还可以啦。」季洁笑得尴尬。

若说她在不久前的曾经对自己有过期许,那种突如其来意识到的信心喊话,有些时刻就如同考前的临时抱佛脚一样不牢靠。

她期望过自己好,然後终於在长途跋涉後回头检视,发现自己其实离原点没距离几步。没有人能一蹴而就,但毫无进步就是个太悲惨的故事。

季洁忍住冲出口的轻叹,想起长笛的盒盖上头积了薄薄的灰尘,一周前心血来潮打开来吹,却愕然发现找不回吐气与笛管那种最恰当的共鸣,即使是最寻常的音,吹起来仍是带沙哑的、空洞的无力。

现在她连吹长笛都不会了。

多闲聊几句,长笛老师的学生到了,於是便留下季洁一个人在外头,自己进了教室上课。一个空荡荡的空间,季洁百般无聊地翻着那乐理,已经好久没有看过低音谱记号了。

就这麽习惯性地起身,向着後头的茶水间走,季洁看到了好熟悉的身影。

陈老师夏天的发色染地稍淡了些,配上白皙的肌肤是很轻盈、清新的美丽。没有学生,没有谱架,就她一个人,静静地伫立在空教室里头,拉着小提琴。

她脸上的神情很平静,那双眼闭着,身体随着旋律微微的摆动,与琴弓的上下滑动形成了谐调的律动,即使因为教室的隔音挡掉了琴声,这画面仍然是登峰造极的艺术。

陈老师…

季洁站在外头愣愣地看着,时间让她忘记了那年检定考的曲目、忘记曾为了考试背过的音阶,忘了哪一个音调是准确而不会偏高的…忘光了…

但她没有忘记那个灿烂的笑,即使奏过的旋律随着每一格秒针的前进,都离她越来越遥远,她却从来都在记忆里头触手可及的位置,保留了那一间有着长笛跟长笛伴奏的教室。

季洁好想、好想…陈老师。

季洁小心地贴上门缝,想听听陈老师究竟是沉醉在哪一首曲子,神情这麽的认真。

啊,她的姿态是这麽的卑微…

小朋友。

年龄是一种追不上的东西,即使期望过成熟,有些事物成长的步率就是一定,强求不来的。季洁懊恼的感觉,她并没有成为一个自己期望成为的人。

或许她就会以一个nobody的姿态,就这麽一直地默默地暗恋着陈老师。

蠢就蠢在,季洁接近门缝听到那首曲子时,忍不住讶异的惊呼,想要靠得更近些,确定自己没有弄错。

Emmanuel…?

那是练习曲欸…

那门「碰」的被季洁身体的重量给推开,季洁整个人就以一个搞笑的姿态跌进了教室里头。

虚掩的门啊…

糗了…

陈老师错愕地望着趴坐在地上的季洁,琴弓停在离琴弦三公分处,然後那美丽的平衡被打破,陈老师放下小提琴,向季洁走了过来。

「好久不见耶!」她呵呵笑着蹲下身子,视线正对趴在地上的季洁,「怎麽突然回来了?」

因为…就想你…想看到你呀…

但季洁是不可能说出口的,她愣愣地瞪着陈老师自然而然的笑脸,想到两人之间永远的距离,无论陈老师的性格再怎麽年轻、再怎麽活泼都一样,她低下头眼里是没有自己的。

「为什麽是Emmanuel?」

她不会学长笛了,如果再也不再进出这间音乐教室,她就再也见不到陈老师,暗恋会有它中止的一天,没有人察觉的情感就尘封吧!跟过往了的乐音一样,没有人在乎了,那麽就像没有存在过。

即使想哭,季洁也就认命了。

「我说那歌跟你很像呀!」

譬如本来应该缓慢妩媚的法文歌,在练习曲里头吹得轻快活泼,好像强装忧郁、早熟的青少年吗?还是那种明明不正确但貌似合理的节奏旋律,像季洁用来掩饰荒腔走板的稀松平常?

季洁摇头,对自己傻笑,她就是这麽一个不成熟的人,只能够让人联想到练习曲而已。

「歌跟人怎麽会像?」季洁摇头,苦笑着,「我跟那首歌一点都不像。」

陈老师拍了拍季洁的头,开朗地笑。

「人跟歌,当然不一样。」陈老师俏皮的笑着说,手就这麽放在季洁额前,轻轻顺了顺女孩的浏海,「你比Emmanual美多了,练习曲奏得好听,未来任何曲子都自然好听罗!」

这是在讲什麽?季洁茫然。

「…不一样,呵。」陈老师摇了摇头,略带哀愁的笑,「我想你的时候,你可不是随想即到的不是吗?」但曲子却可以信手拈来,是这样吗?

季洁好像恍惚间听懂了什麽,蓦地脸像煮熟的虾那般红透。

想她?陈老师会想她吗?为什麽陈老师会想她?是哪种「想」?哪一种…?

陈老师站直身子,把小提琴放回琴盒里头,没再跟季洁对话。女孩就这麽愣愣地瞪着突如其来沉默的身影,忘了自己还趴坐在教室地上。

「你说,一个小提琴老师课余时间最喜欢曲目是练习曲,是不是很荒唐?」

陈老师对着墙问,音调活泼俏皮依旧,却多了点不确定与自嘲。

「荒唐…」季洁喃喃地问,「荒唐吗?」

「不荒唐吗?」

实际上接纳了的、肯定了的、喜爱了的,心之所向的,即使不协调又如何呢?你喜欢从山顶俯视迷你又渺远的风景,没有人能说平视近看肯定最美丽,如果练习曲有它的美,能够洞悉的人便有资格珍藏。

「呵,你喜欢荒腔走板?」

陈老师弯下腰,伸手把季洁从地上拉了起来,那手指停留在手腕便不离去,轻轻滑下掌部,轻轻地勾起季洁的手指。

那手指因为弹钢琴而修长优雅、那手指腹因为按琴弦而坚韧耐忍。

那是陈老师的手。

「…喜欢。」季洁点头,害羞的视线好像被地心引力牵引一般,抬也抬不起来,「我…我喜欢。」

「呵,我也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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