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要吃东西就不会有热量,没有摄取热量,就不会变胖。
秉持着这个歪曲的观念,陈易霖开始活在自己的戒律里头,让「脂肪」、「淀粉」、「热量」、「油」、「油腻」、「糖分」…成为梦魇般的碎语。
「欸,你要不要吃?吃一点嘛!真的很好吃耶!」季洁努力把那盒松露巧克力递上来的时候,陈易霖也知道她出於好意已经哄自己吃东西好一阵子了,她知道季洁的意思,但巧克力绝对是她伸手碰都不会碰的东西,不要提放进嘴里。
「热量85大卡,这里有两份,共六颗。」陈易霖认真地捧着包装盒算给季洁听,「一颗接近30大卡,这小小一颗30大卡欸!然後你看,它的脂肪…」
季洁很快地放弃了,然後隔了一天拿了罐蔓越莓乾。
「那,易霖,吃这个好不好?吃点东西嘛!」她诚恳地问着,几乎带有祈求的味道,「吃一点好不好?这是水果嘛,没关系的。」
陈易霖连那罐子的外包装都没碰,皱起了眉头。
「水果乾是用糖去加工做的,水果本来糖分就高了,现在…」
後来季洁没有再拿任何食物问过陈易霖,连对话的次数都少了。不是说季洁厌恶了她这个人,只是她存在的世界不是常人可以理解,於是就渐行渐远了。连性格温善的季洁都如此,班上其他人的情形自然越发恶化。
陈易霖并不在意,她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在她眼里追求极端的美丽需要付出代价,她们无法理解她,仅仅是因为她们还没觉醒罢了。另一方面她也觉得:你们当然可以无忧无虑的吃,你们可以活得轻松自在,因为你们多了很多我没有的,你们不是丑八怪陈易霖,自然无需努力就可以轻松过。
她一餐仅吃一片土司,加上两根小黄瓜,餐後半颗苹果,有时候很饿会不小心吃完整颗。
陈易霖在家也很少吃妈妈煮的饭,光走进厨房看见母亲往锅里倒油,这个动作就让她很抓狂。她自己煮,基本上她吃的东西也不需要厨艺,就是外头寻常的烫青菜,只是她往往从水里捞起来就直接吃,或许撒点盐巴,如果要用酱油会有点犹豫——毕竟那也是热量。
如果外出用餐那就煎熬了,跟妈妈的朋友或亲戚的,一定是「阿!好瘦!多吃一点!」然後不断地夹菜喂饭,陈易霖的碗一般是空的,里头不可能盛饭,如果被逼着盛了,那就意思一下拿个两、三口,拿超过忍受的范围总会在餐後剩下许多。她会叫服务生送一小碗水,然後夹到手的菜都丢到水里洗一洗再吃,这样很折衷。如果是比较不熟的亲戚朋友,这个动作自然是做不来的,她把食物含在嘴里,藉故厕所然後吐掉。
陈易霖总会在厕所疯狂地漱口,深怕把那半点油脂吞进去了。
她上次被亲戚逼迫着咬了一口葱油饼,那一整天她都挥不去那淀粉的罪恶感,总觉得这油腻腻的额外一口热量本来可以不要存在的,现在好像是她生命里的一个污点,总觉得那脂肪会随即体现在她身体的某一处,那蠢蠢欲动的赘肉都好像蜇伏的妖怪一样,蓄势待发。
「你好瘦哦!」
「你很瘦了!」
「你…太瘦了!」
实际上陈易霖听得出语调的转变,但拥有关键字「瘦」,这对她而言就只是越发厉害的赞赏罢了。
她会量体重,斤斤计较上升了零点二公斤。
她拿尺量大腿并拢时的缝,上周是五公分,这周好像多了零点五,这让她开心了半天多。
她觉得自己这样很好。
只是当她望进镜子里头,为什麽下巴好像又圆了点?脸看起来还是好大好大!脖子是不是又长肉了?手臂…手臂这个角度好粗好肥…
然後,然後陈易霖只好更激进地减肥。
陈易霖知道汪孟儒这个人,同班同学,不拘小节的女生,皮肤不白不黑,介於中间(但跟很白的女生——譬如季洁或章安茗——站在一起看起来会黑),腿也不大细…不是极致地细到穿短一点会吸睛的那种,但也不会粗。看线条就知道没有在运动,连跟陈易霖一样睡前踩个空中脚踏车都没有,但一看也知道不是易胖型的,天知道步入中年体质开始改变的时候会不会极端地发福。
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女生,是在那一个午後的阳光被阻挡在外的礼堂里头,她手上捧着一个明显太油腻的焢肉便当,明明那麽恐怖的东西在狼吞虎咽下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居然还有些吸引人,她抬头对自己笑,即使她们是这麽疏离、这麽不熟悉的,那笑容都让陈易霖温暖。
真奇怪,即使、即使她身上没有半点女孩该有的,好看的要素…
…陈易霖还是觉得她很漂亮,接近完美的那种漂亮。
那一天是这样的,学校召集了所有八年级的班级在中午要宣布升学考试的事宜,关於升学方式、关於填写志愿。
「还好还可以吃饭。」汪孟儒捧着饭盒走进礼堂的时候口吻庆幸的告诉左右同学,「我期待焢肉已经两、三节课了,要是吃冷便当可太可惜了一点。」
在混乱中辅导主任已经在喊了,平日朝会不太吭声的辅导室在台上好像没什麽威严,现在更是管不住混乱的场面。最後教官像是隐忍了许久那般的大喝了几声,在这阵怒气下大家只是慌乱而随便地在自己班上的位置坐好,挑朋友、挑位置,都来不及了。
汪孟儒在混乱中坐下後满意地看着躺在腿上的便当盒,也不管台上投影幕拉下来,处室主任开始宣布所谓「很重要」的事宜,她就是打开饭盒自顾自地享受起这份午餐,好像全世界都在她身後一样。
「欸,你有没有卫生纸?」汪孟儒边咀嚼着,总觉得少了点什麽,抬起头问身旁的同学。赫然发现陈易霖就在自己旁边的位置,而在汪孟儒抬头那一刻,看见她的视线很专注地聚焦在正在吃便当的自己身上。
陈易霖在对上那双眼的那一刻,她慌忙的转掉视线,从运动外套的口袋里头拿出了一小包卫生纸递给汪孟儒。
「谢谢。」汪孟儒接过卫生纸说着,还想着陈易霖的眼神,如果没弄错的话,那是渴望的神情吗?
「不客气。」她笑了笑点头说着。
这让汪孟儒愣了半晌,然後思考起自己到底是从谁那儿得来的印象,觉得陈易霖超难搞的?明明这个不算对话的对话里头,就听得出一个随和温柔的人啊!
「咦?你不吃饭哦?」汪孟儒问,看陈易霖露出一个犹豫的神情。
「嗯…」
「你的小黄瓜吃完了吗?」没有人不知道陈易霖的午餐菜色,毕竟一年多没变过,想不记得都很难。汪孟儒很讶异,因为陈易霖脸上的表情更加地欲言又止。
是不是忘了带呢?都已经吃这麽少了还忘记带来,中午什麽都不吃也太痛苦了点吧?
汪孟儒想着就要把手上的便当递给陈易霖,却看到她慌乱地摇手,低头看那手上便当的神情好像汪孟儒捧着颗炸弹似的。
「我中午…没有要吃。」对方清清淡淡的语气告知,好像这件事情蛮见不得人似的。
「为什麽?怎麽不吃?」看到陈易霖对着自己手上便当那活见鬼似的神情,汪孟儒於是又把手上的便当拿了回来。
「就…」
什麽原因可以让人放弃午餐?汪孟儒当然知道陈易霖对於减肥的偏执——那种口耳相传的臭名昭彰——只是这一次面对陈易霖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听过她本人的解释。
那些擅自帮陈易霖加上注解的人,知道她如此行为的原因吗?
汪孟儒微微倾身,靠在礼堂座位的扶手上,带了丝期待想听清楚陈易霖那细如蚊的耳语。
「就是…不想…」
「…不想、不想、不想…」
然後汪孟儒听不清楚了,抬起头只看到陈易霖对自己苦笑而卑怯的神情。
虽不是能言善道,但汪孟儒也不至於在人前感觉尴尬,至少这是她个性的优点之一,只是此刻望陈易霖那温和而同时退怯的神情,汪孟儒竟然没来由的慌乱了起来。她想她或许有读出陈易霖说了一半的语意,又或是她从她的神情里看懂了,但总之陈易霖的掩饰与不自在,都让汪孟儒有种做错了事的焦虑。
她不知道陈易霖有什麽难言的,为着自己无端平添了她负面的情绪而懊恼,更多,她觉得即使自己跟她从没交集,还是为她对自己有所保留的、说不出口的缘由感觉失望沮丧。
「你很好啦!」汪孟儒像是想到什麽似的告诉陈易霖。
对方像被吓到一样,疑惑的神情抬头看自己。
「减肥啊!我觉得你这样很好了欸!还要减哦?」
汪孟儒望着面对自己的陈易霖,那窄尖的脸上那有些尴尬、有些错愕的笑容,她看得出陈易霖的开心,那种由衷的情绪、漫溢出来的,要挡也挡不住。
「不够啊…」陈易霖即使开心,但说出口的这句话也不假,这让汪孟儒觉得紧张了起来。
不要管外表看上去如何了,陈易霖目前就已经是瘦到极致的,从手腕到手臂几乎同一个粗细,腿根大概用两掌可以握住,还要再瘦吗?即使汪孟儒不会从健康、从社会价值这种方向去细想,但这样看着也感觉陈易霖这种方式再瘦下去…
「不够啊…?」汪孟儒只能复诵,视线像分心了那般,飘向台上叨絮的主任。她多想要叫陈易霖别再这样了,但她知道她绝不会轻易的就停止,而汪孟儒听不出她满意的界限到底在什麽地方,这让她慌张。
「不够,还很不够。」
不够?到底怎样才够?
「可是…」
汪孟儒掂了掂手上的便当,发现在这对话中早就已经温冷了。但她不在意,吃冷便当真的没什麽,反而觉得这个下午能够坐在这里跟陈易霖交谈是何其地幸运,或许她们从来都不会有机会这样好好说话,而她,她有些话好想告诉她。
抬头看陈易霖望自己的那双眼,汪孟儒已经忘了上一次为了哪个谁专注於自己将出口的话语而愉快、为了赞美谁而觉得喉头紧缩、为了哪个谁的情绪变化而感觉胃部翻搅着,汪孟儒不记得这种情绪,她很少有这种感觉,对着陈易霖完全不一样。是这麽陌生的感觉…
那种感觉,会让人纳闷起自己是谁。
「…可是我觉得够了,很够了…」
深吸了口气,汪孟儒对陈易霖说,在那中午的礼堂里头,她说。
「…你很完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