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短篇 — 客串(上)

正文 短篇 — 客串(上)

其实这种场合,人们也未必穿得特别怎麽样。

走进会场大部份的人都穿些上班会穿的东西,那种简约的上衣、简约的裙装,颜色淡一点比较清新好看些、深色的带点肃杀的,大概就是主管级的了;有些衣着颇为随性,不怎麽在乎世俗眼光的图案T恤、加上牛仔裤,通常是年轻的族群会采用如此策略;偶尔一两个会走极端像要领奖似的,鞋子很高或是擦得很亮、洋装西装一定成套、头发刚做完大概不超过三或四个小时…

…但这些各式各样的人杂在这场子里,看上去竟也颇为和谐。

光一定要昏黄、地毯要踏起来柔软但好走,明明没什麽必要的花球要摆得到处都是,明明想要简约雅致的风格、却又总要透出些奢华矫饰的味道。

位置的安排似乎是稍微挤了点,但至少要坐着吃饭,都还是勉强舒适的范围。

桌上那碟盘子旁是张印刷精美的立牌,当初为了边缘雕花的设计,还多要求厂商开刀模镭射切割那镂空的字样,最开始时用了正流行的时尚配色——Tiffany蓝绿与雾面金的细线点缀搭配,但被男方家长认定不够喜气,全部打了回枪…

…「结婚囍宴哲文&俐昀」。

「黄俐昕,你就穿这样来?」我转头听见沈芝谊这样骂我,我咧嘴笑了笑,无言以对,「你姊姊的婚礼你穿格子衬衫跟帆布鞋,不会太随便了一点点吗?」

我摇头,亮了亮手上那台单眼相机,「我有带伪装,测光跟闪光都另外带了,应该会被误认为摄影师,想是没问题的。」

沈芝谊对我的强词夺理翻了白眼,挪了挪踩着高跟鞋的步伐,视线紧张地往会场环绕。

「去看过新娘没有?」

我问,看她在我问句里僵直了半晌。

「没、没有。」

「为什麽不去?」

我问着,明知故问。

要沈芝谊看着自己深爱的女人跟人结婚,这实在太残酷了一点。

过了太久,她还是半句话都吐不出,其实以我的位置实在不要多说话才好。沈芝谊大我两岁,是邻居兼姊姊的国中同学,我从来都不特别跟她熟络,姊也是高中跟她同班两人才好起来的,偶尔来家里一起读书,晚了就留着吃饭,家里人跟她熟,久了我也算是认识了。

我不应该发现,而且其实也不干我的事,但是同样喜欢女生的女生,我不可能不去意识到她看着我姊的眼神总流连得太久、太不舍,又或是在升上大学後,两个女孩在接近二十几那种年纪仍像国中生一样喜欢黏在一块儿,总有这麽点不对劲儿。

黄俐昀那笨蛋不可能发现,但我看着觉得未免太过明显了点。

那年我升大一,走出房间时正巧遇到沈芝谊从姊姊房间里头出来,笑容灿烂地挥手说再见,门关上的转瞬眼神黯淡如同心死。

「你,不说她不会知道。」

即使这恐怕是两三年来我第一次正眼对她说话,却连招呼都不打,劈头就提醒她。

她吓了一大跳,抬头看我的神情还在思索要不要做些欲盖弥彰的挣扎。

「你这样下去,半点努力都不做,有天就要眼睁睁看着她被人娶走…」

我没说完,被沈芝谊恶狠狠打断,「…我已经要看着她跟别人一起了,早或晚,根本没有分别。」

「把郭哲文当作藉口来圆你的懦弱,不觉得有点太方便了吗?」

我带讥讽的说着,但其实很清楚,郭哲文这国中同学,跟姊姊在高中时正式交往,六年了还是依然稳定…当然了…

「是我自己慢了一步,他们早在我厘清自己以前就在一起了、在一起这麽久,我输得太多、输得太惨…」

此时此刻我抬头看沈芝谊,看她穿着那剪裁利落的长洋装,一边开岔到大腿处,那头俐落蓬松的鲍伯头染了些好看的深棕,整个人蛮有种欧式的时尚感。

她啊,大概是全场最抢眼的人了,扣掉新娘的话。

此刻这施了些淡妆而美丽性感的女人在我眼前,我却只瞧见三年前那张笑容黯淡的脸庞。

「我其实好奇,如果你不想看到姊跟人结婚,那你干嘛要来呢?」我毫不留情地戳刺她的痛处,「又,为什麽要穿得这麽慎重地来?」

她顿了顿,转头看我时眼光很平静,似乎是自己挣扎过这问题太多次了。

「即使不能成为她的幸福,我也希望我是她幸福的一部份。」

在这个节骨眼还这麽自我安慰,不觉得有点可悲吗?

「我啊…」

沈芝谊苦涩地微微笑着,似乎这个想法让她感觉很满足。

「如果精心打扮过,也是为她,要她知道我多重视她的大日子,多麽期待献上这份祝福。」

若这会成为黄俐昀的「幸福的一部份」恐怕会是太过渺小的一部份,但尽管口无遮拦如我,却仍不太敢把这吐槽说出口。

「Itoldyouso.」

我用讨厌的语气抛下这句话,举起相机「喀嚓、喀嚓」给她几个讨厌的闪光,转头就走,决心到别的地方去串串门子。

她那种神情,实在太让人难以面对,即使此刻的沈芝谊如此脆弱、我也知道不该留她一个人,但却明白我说不出安慰的话,习惯带刺的说话方式,还是离她远点对她比较好。

女人,你怎麽这麽笨?

笨到你自己一无所有,仍在想着怎麽给她更多?

走得够远,我转头看沈芝谊已经从游离失神的状态里头出来,回到原先她站着的位置,帮刚到场的客人带位。

不敢去检视刚刚拍到的照片,我不确定在那个唐突的当下,到底捕捉了她脸上的哪个表情。

甚至我自己不确定,来自她脸上的表情,为什麽会使我感到不能承受。

然後,这一刻我才突然理解到,她来或不来、她穿得好看不好看、她心里怎麽想…

…其实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黄俐昀这女人的存在就是要推翻『世界上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这话…」

我呵呵笑着说,看到对面小思表姐富饶兴味抬头看我。

「…靠那张脸撑着,」我说,边转动圆桌转盘想替自己倒杯红酒,「不然那穿衣风格还真是世难容。」

表姐章安乔推了我一把,依附着我的话哈哈大笑,一旁她妹妹章安茗也羞怯的微笑着。

「各位亲朋好友,欢迎你们的莅临,现在请将你们的目光移到门口处,欢迎我们今天的小花童入场…」

女主持应该是饭店的人,整体来讲口条还不错,说话声音也蛮好听,但我就不喜欢这种装熟的语气,当然我知道我实在太爱挑人毛病了,装熟也没有什麽不对,毕竟那是属於工作与专业的一部份,或许她自己也不大愿意。

我扭了扭脖子,打了个哈欠,看着那年不过五、六的小朋友捧着篮子沿路撒花瓣走过红毯,余光瞥到隔壁桌的沈芝谊跟那群高中同学们坐在一起,一个人低着头把玩着桌上那张重配过色、镭射切割的字卡,神情有种勉强过的热络。

「让我们欢迎…」

新娘跟新郎要进场了。

章安茗小声惊呼,章安乔又推了推我的肩膀,带着笑意说着,「小昕,虽然你说你姐靠脸撑,但要打扮还真是超凡入圣的境界…」

居然用到「超凡入圣」这种词汇,我忍住没冷笑出声。

嘴硬如我,当然不会承认黄俐昀今天真是美呆了。

小芊表姐抓起桌上的餐巾揩了揩眼角,似乎是太感性了点。

我又转头看沈芝谊,几乎是反射性地想知道她的表情。看到她手上那张字卡已经捏烂了却毫无知觉,视线坚定不移地投向红毯上缓步的新人,我不用来回检查,就可以确定她的眼神肯定死黏在黄俐昀那即使含蓄地收敛过,仍然灿烂幸福的笑脸上头。

多麽残酷的一刻。

沈芝谊的眼神是这麽静止的、这麽专注而忠诚地,在全场暗下来,光线聚焦在红毯上那对爱侣身上时,她的视线依旧灼热地耀眼。

「没有弄错,那眼神似乎是有点奇怪。」

章安乔看向我望着的方向,微微下了注解。

「嗯。」我应了声,「那个笨女人,这可是…」

「小昕,我说的不是她。」

章安乔的语音有点太过冷静,但刚刚好,足够让我搞清楚状况,否则以我个性肯定是要不分青红皂白地先否认过一回的。

「我说的不是她…」

「我说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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