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在哪里啦？」
「轩，我有点紧张。」
不知道为什麽林宜蓁说这话的语气一点说服力都没有，这种状况下紧张是很正常、而且完全可以被理解，但她的语气实在是太冷静了，很像她平常跟我说，「轩，这句话有点不妥。」、或是「轩，你冷静点，现在太冲动了…」的理性语调。
「你到底在哪里？」
「我五分钟内会到，没问题的。」
我就说她超冷静的。
「欸，我爸跟我妈很ＯＫ啦！不用紧张啊！」
「你不要风凉话…」林宜蓁电话里说着，「见家长，我…我第一次…」
我站在那餐厅外头瞪着招牌看，想着我第一次带周芷梣见爸妈的情景，很庆幸林宜蓁不需要面对我们当初面对的事物。
「两个女生？」我妈惊呼。
「你说的『在一起』是什麽意思？」爸爸则是坐直了身子，用那种讨论电话费账单的语气问。
「『在一起』，像男女朋友的那种『在一起』。」我握紧了周芷梣的手回答了爸妈。
「你们都还很年轻啊！」妈妈苦口婆心地劝，柔软里头带有刚硬，「你们都还有很多空间、很多时间去探索…」
「可是我爱她是千真万确的啊！」
「我知道、我知道，但不要让自己被限制了…」很显然那「我知道」是种发语词。
「什麽叫做『限制』？我是不可能会去为难自己的，恋爱这种东西，怎麽可能说勉强就勉强得来啊？」
「伊轩，」周芷梣附在我耳边小声地说，「我想你妈是担心，你可能因为谈同性恋爱的关系完全屏除再爱上异性的可能。」
我听懂了，点了点头，但觉得荒谬至极。明显啊，这麽明显的认定我跟周芷梣只是一时的、还会有「以後」。这句话、这种想法包含了太多歧视与不理解，却还要用表象的言语关心似的包装，这使人很愤慨，气却无从生起。
「你可能因为高中读女校的关系…」爸爸想用理性的角度去探讨。
「跟女校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国中就知道自己喜欢女生了。」我笃定的截断那些话语，感觉为什麽自己要打这麽一场没意义的口水战？我都牵着周芷梣的手出现在他们眼前了，还有什麽比这个更需要证明的吗？
「你们应该低调，不应该这样公开的…」我妈的视线微微转向我们交握的手，说着。
「为什麽要藏？」我几乎是接近大吼的质问，「我们没有错，为什麽要躲？」
「不，不是要躲，没有说你们错…」妈妈说着，语气很柔和，「…是怕你们…受到伤害呀！」
我摇头，很用力地摇头。
「我替你感到很心疼。」我妈对我说，转头看着周芷梣，「…也替你感到心疼，两个漂漂亮亮的女生，你们以後要面对的事物是这麽辛苦，两个女孩子，是谁要照顾谁？是谁要挺身而出去面对外界的眼光…？」
「我们会互相照顾。」周芷梣坚定的语气说，她与我交扣的手指勒得我都发疼，「曾经我跟伊轩走在路上，感觉到别人不友善的目光时，会觉得紧张、会想要回避…」
「…但现在如果有人就这麽盯着我们看，我会毫不犹豫地看回去，直到他把视线转开。因为我们一点错都没有、一点都不奇怪…」如果我们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不能相信这种感情很真实、很坚强，那麽世界不正确的认知就会一直错下去。
但周芷梣没有把後半段话讲完，因为爸爸开始摇头。
我们只有用时间去证明。
即使我跟周芷梣不是我们当初预料的「一辈子」，却也够久到证明两个女生的爱情拥有可能性。
我真的很庆幸，我可以带着林宜蓁见到已经开明的父母，而不用遭遇当初那种埋藏在亲情光辉之下的固执与无法变通。
我们不用再一顿饭食不知味，并且战战兢兢於逐字逐句是否传达出正确而坚定的观念；我们不用在四人的饭局里头反驳彼此的言论、捉对厮杀，并且因为对方的不理解而怒目相视。今天，可以平平顺顺的吃一顿饭。
我可以给林宜蓁更好的，想着这点就感到满足。
远远地，我看得到林宜蓁快而从容接近的身影，她不解我脸上的神情究竟是为什麽而来，却因为我的开心也漾开淡淡的笑颜。
她平静脸上的笑容含蓄而温柔，我的爸妈肯定会喜欢这样一个女孩。
「轩，开心什麽？」
「你。」
我说着，然後失控地拥住她。
即使林宜蓁无奈地推我的肩，我却感觉得到，她很高兴我这麽说。
「大嫂。」
「嫂子好。」
我跟林宜蓁一走进寝室，就看到蓝彦钧还有许馥槿，一个坐在我的桌前把我每一罐保养品拿起来试擦、另一个像妈一样正在处理我凌乱的书桌。
「呃…你们…」
我尴尬的开口，感觉到林宜蓁也正尴尬地挤出笑容。我的两个朋友跟我的室友们很熟，不过她们俩从来都跟林宜蓁维持在礼貌又客套的界限上，某些程度上或许还觉得她是个很冷漠的人。
更重要的是，我并没有让她们知道我跟林宜蓁正在交往的故事，就像我当初犹豫着怎麽跟司徒静提起，对蓝彦钧还有许馥槿也是，深刻思索後只有不了了之。
「小静跟小培刚刚花了一个中午的时间跟我们讲了呀！」蓝彦钧说着神情很泰然自若，「欸，真没想到你们…」
「伊轩，瞒我们瞒很久。」许馥槿摇了摇头说，但语调并没有太失望，也几乎不带有责备。随和的人。
「哎这…」这要怎麽讲啊？
「闷骚。」林宜蓁拍了拍我的头，拉开书桌前的椅子坐了下来。
蓝彦君呵呵笑着，但显然地对林宜蓁自顾自的性格感到不自在，她转头用唇语问许馥槿「我们是不是该走了？」而许馥槿接收到讯息，歪头看我。
不够理解林宜蓁，还真的以为这是种疏离的表现…
我摆手表示没关系。
「吃饭顺利吗？」蓝彦钧问着，显然司徒静也告知了今天跟爸妈吃饭的行程。
「很好。」回答却是林宜蓁，她语气快而俐落，在话题开始前就让一切结束。
我笑着，看到许馥槿同样好笑的神情。
没有人可以他妈的句点蓝彦钧，没有。
但林宜蓁可能刚刚正做了这件事情，而她一点都没有察觉，移开视线後拉过桌前的书翻阅起来。
蓝彦钧暴怒地挥拳狂揍我的臂膀，显然拿林宜蓁没辙。
许馥槿淡笑着摇头，挡过蓝彦钧的视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林宜蓁聊天。
「…听说你修那堂历史文化的老师很严，作业开得非常认真…」许馥槿搭上林宜蓁的椅背跟她讲起课通识课的老师。
「…嗯…期末除了会考他还打算自己出考试，整个的让人焦头烂额…」林宜蓁点了头，意外地顺着许馥槿搭上了话题。
我挡住蓝彦钧的拳头，对她咧着嘴大笑。
她忿忿的叹了口气，即使蓝彦钧跟很多人可以轻易成为朋友，但未必是每个人。而许馥槿性格又比蓝彦钧柔软、宽容，自然人际上更呼风唤雨。
跟她们俩比起来，我俨然是个交际智障。
「好啦！所以？」蓝彦钧小声地问我，似乎习惯了无视我嘲笑的神情。
「算顺利。」我收起笑容低声回应，耸了耸肩，「我妈很自然，而且好像很喜欢宜蓁的样子，然後我爸就都那个死样子，满嘴大道理。」
「…不过无论如何，再糟都不会有上次糟糕。」不会有周芷梣那一次惨烈。
「听你讲起来，上一次那真的…」蓝彦钧用一种快昏厥的神情说着，「我真是好庆幸你爸妈那种机歪的性格只有三分之一到你身上。」也只有蓝彦钧可以这麽轻松地骂别人爸妈。
「谢谢，这真是赞赏。」我讽刺语调说着，佯装宽慰。
「问你…」蓝彦钧犹豫的嗓音压得更低。
「你还有想过周芷梣吗？」
因为认识蓝彦钧，所以我完全不觉得跟林宜蓁热恋的当下听见这个问句会冒犯，我明白蓝彦钧的语调里头只有好奇，没有其他的意思。
「有，」我承认，但很快地补充，「我想到我让她失望。」
所有曾经恋爱的幸福快乐、或是两人相处摩擦的刺痛伤人，它们存在我脑海某处，却好比照片冰冷地记忆了所有存在过的，却仍无法述说心绪流转的痕印。
我只记得我的失败与我伤害到的人，罪恶与愧疚，刻得最深。
蓝彦钧点头，明白了我的意思。
「伊轩，你责任感很重，重得很夸张。」
蓝彦钧用一种异常严肃的口吻对我说，出自蓝彦钧口中有点奇怪，她不是那种会评判的人。
「嗯哼！」我随意哼了声，太多人对我说这句话了，「很讶异吗？讲点新奇的吧！」
「哎呀…伊轩，爱情不是这麽一回事啊！」蓝彦钧说着，但自己好像被自己搞混了，有些不知所云，「就是…唉…就是…」
「你这样碎念是不会有人听得懂的。」我说，故作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
蓝彦钧对我摇头，暴躁的叹气。
「你…」她顿了顿，思索了一阵子才终於组织好完整的句子，「爱情不是待办事项、不是功课作业，你把她当一门课也不对…」
我皱起眉头。
「你最近很常跟Abby混在一起哦？」我扭唇笑着，「开始喜欢讲些言情的狗屁了。」
「你…」蓝彦钧龇牙咧嘴地跳起来，像是想要把桌上泰戈尔的诗集砸到我头上。
「好啦！我知道。」
我说着把蓝彦钧压回椅子上，「…我知道。」
她瞪着我，质疑的神情。
「我真的懂你的意思。」我说着，「太多人这样说过我，我也知道…」
「伊轩，那不是缺点啦！」蓝彦钧看到我正经八百的神情，不太适应的挥了挥手，「实际上，那是你的优点…」
我不会去怀念跟周芷梣在一起那些个绚烂美丽的日子，我熟记的是我踩空、踩错的那几步，血泪换取的经验一辈子都不要忘，我不会让历史重复地上演，尤其是悲剧收尾的那个。
对林宜蓁，我不容许错误。
「…那是你的优点，」蓝彦钧说着，又努力的思索一阵，才搞清楚後半句要怎麽说，「…但物极必反呀！」
我点头，沉浸在她的忠告里。
「彦钧…」
我叫唤，本来感动地想要道谢，但看到她傻傻抬头的脸，文字不知道为什麽转了弯，我果然是不适合太感性的人。
「你最近应该少跟Edward说话…」
我说着，忍不住呵呵笑，「中文表达能力有点差了。」
知性的午後，我与泰戈尔的文学精萃来了一场深层而剧烈的接触。
…蓝彦钧到头来还是抓起书本往我头上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