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完语言学概论之後的那一个小时我提早出了教室，坐在文学院的中庭喝着贩卖机里刚滚出来的可乐，模样瞪着楼上的教室，在想还有多少人、还有多少科目的考试还在进行着。
语言学概论是我期末考的最後一科。我已经考完了。
中庭椅子已经旧了，年久失修，在我发现以前，已经用手掌在边上那根凸出来的铁钉尖刺上拍打了许久，好像无所事事的时刻，我最大的兴趣就是自虐一样。
我感到松了一口气，但同时间知道自己永远都没有办法轻易地松懈。这种突然间释放的感受只是暂时的、清浅的，没有东西能够持续地深刻永久了。
又啜了口饮料，我真不懂自己为什麽要喝这种鬼东西。
「伊轩。」
会叫我的中文名字的人这麽少，我竟然认不出这个声音。
其实这是我朝思暮想的音调，只是她好像也过了一场大病後初癒，声音低闷地扭曲，要人辨识不清。
我转过头望着她看，看她静止在下午的阳光下，很不像我们寻常互动的安静对看。
这一刻的我，居然没有主见应该怎麽去感觉。
「考完了吗？」
我问姜又嘉，她摇头，伸手比了一。
还剩一个考试。
「你呢？」她问我，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考完了，戏也演完了。」我说着，又喝了口饮料，「蛮成功的，看起来同学很喜欢。」
「是喔。」她低声应。
我们陷入了一阵沈默，我在第三天之後就放弃尝试了，电话打不通也罢，我手机扔在枕头下甚至没有带出门。我在赌气，但其实到底究竟是气谁，不明不白。
其实到了现在我仍搞不清楚，要是在那当中的哪一天电话接通了，我究竟会对姜又嘉说出什麽样的话，这一想，总觉得或许从来那拚命打电话的姿态都很虚假。
「我想，你手机应该没有坏掉吧？」我问，勉强挂起笑容。
「没有。」她抬头看我，脸上没有什麽表情，「我开了飞航模式。」
「『Airplanemode』。」
我很快地接，其实脑中没有在思考，只是想到许馥槿她们说的话。看到姜又嘉脸上露出了一个熟悉的吐槽的神情，那让我忍俊不禁，但同时间也感觉鼻酸。
她伸手拿过我的可乐喝，像在思考似地也抬头看楼上的教室。
「其实我很想你…」
她低声说，声音放得比饮料汽泡的嘶嘶声还轻。
「那晚一挂电话就想你了。」
我憋住呼吸，也憋住那一股朝着我脑门直冒的热气，感觉眼泪像水蒸气，随时都会凝结滴下。
从来，从来的伊轩就是这麽软弱，眼泪说要落就落，其实泪水它有时候根本不懂为什麽。情绪化的时刻这麽多，却独这一刻我感觉自己空洞地像徒有框线而没有内里。
「对不起。」我低声说，但清楚知道这句话已经像招呼的话语。
曾经有个她告诉我，说我道歉像习惯。
姜又嘉望着我，那双色泽浅淡的眸子，映出了天空的颜色。
我感到想哭，却不懂得为什麽。世界上没理由的事情这麽多，我们却总在为没有答案的事情多嘴罗唆。
「我…」
我闭上眼，感觉这双眼已经承受过太多次溃堤，再多一点都不能。
「我那天去排球场，想要看到你、想说是不是就这麽凑巧可以遇见你…」
原来我的声音已经像呜咽。
「…然後我遇到张端蓉，她说你在期末考这麽关键的时间，不可能出现在排球场。我那时候觉得好气，气为什麽是她而不是你、气她这样说，好像她真的很懂你；我也很气自己，气我自己根本不了解你、然後…我觉得…很生气…」
「…因为我从来都没想过，你也会在意，只是因为你很优秀、而我没有，所以我气你老是可以对我要求比较多…只是…只是…」
她看我的神情有些软化，伸手抱住我，安抚地轻吻我的额头。
「…我也不是不喜欢、不想改变啊…但是…」
然後我真的哭起来了，她能让我轻易地缴械，总是如此。
「但是我好累、好累…真的好难…」
「我好气、好气…气我老是搞砸事情…」
我在想，或许你不应该跟我，因为我办不到你希望的所有，或许到头来不是我想不想、你爱不爱、我们愿不愿意努力，或许就是有条沟，然後我怎麽跨都跨不过。
「伊轩，我这几天也在想，我想我也错了好多…」
她低声说，用力地抱住我。我没有听过这麽抱歉的姜又嘉，那让我噙着泪水茫然地抬头看她。
「我有听进去你说的话，你说我控制你的人生…」
「不！那不是…」我大喊，那是气话，要是对气话认真，那伤害就太大了。
「我知道你可能带了点情绪，但是你让我想到，或许我是真的在你身上施加了太多压力、对你要求太多…」
「…我好像让你过得很痛苦，要是这样，那还不如不要在一起，因为那是我最不希望发生在你身上的情节。」
「伊轩，我喜欢你说我们会更好，这样的句子里头我看得见希望、看得到未来，因为你说一起努力，所以我会欣慰的相信这一段关系无论如何都不会被轻易放下。」
「又嘉…我…我…」
我揉着眼睛，无助地在她怀里止不住啜泣，感觉眼皮在这几天已经哭到薄脆地可以透光。我感到罪恶与愧疚，因为刚刚有一刻我差一点就要说出口放弃。
「不哭嘛，好不好？」
我点头，好喜欢她温柔哄我的语调。
「没有你好痛苦，我真的办不到…」
「…你多忍受我一点，好不好？拜托？」
她问，却好像把我心里的独白念出来了。
我猜测起第三天我开始感到绝望的时候，那时候的姜又嘉是怎麽感觉的？或许她早就想要原谅，但这冷战一开始就不知道怎麽喊停，她在某些角度上爱面子不想要首先示弱。其实说真的也是我错得多，没有她先於我的道理。
我想我运气真的很好，因为我老早就放弃努力了，而姜又嘉恰巧在今天路过文学院中庭，看到了我。还好命运眷顾，要不在这麽多挣扎过後我还不是只是手足无措地坐在这个地方看着红砖的建筑发呆。这想着我又觉得卑微了些，我自己踩的洞还是姜又嘉填的。
「我真的错了，对不起。」
我低声又一次抱歉，却更感觉慌张，我没办法让这样的字眼有所不同、没办法让抱歉听起来很真诚。
好像那出戏过後我真的再也不是伊轩了，我可以扮演任何人，但不会是我自己。
她不在乎，姜又嘉捧起我的脸，吻去我脸上的泪水，然後做了个鬼脸，很姜又嘉地说：「湿湿的。」那让我破涕为笑。
「下一次，我们都做到好，谁都不用道歉了！」
我点头，但不能自已的去想，我一点都不想要下一次。
抱紧了姜又嘉的腰，真不敢相信我有这个幸运得到她的原谅，更多，我感到很坚强，因为她说了她相信。
在经历过这麽多破碎之後，我第一次真正感觉到爱情的强韧。
「谢谢你。」
我低声呢喃，睁着哭肿的眼，看姜又嘉低着头对我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