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一色的白在皇宫里铺天盖地的降临,南镶华才意识到今日已非昨日,而昔日,已不复在。
皇上一驾崩,必是立位迎新帝的时候。
严寒深冬的大雪终於在三月初晓的时候停了下来,雪不再一直密密的下,只剩那一层层的银白积雪,因着这初春的气候,还没有化去。
南镶华穿着一袭白衣,现在整个皇宫的人都是身着这个色调,她站在翘首的屋檐底下,看着那一根根细细的冰柱,伴随着一滴滴雪水而滴答落个不停,看着那一滴滴寒冰过後融化的水珠子霎时坠了下来,打在她的额发上,寒至心底。
这新的一年为万兴五十七年划下了句点,也为永业元年开启了一条初始的长路。
先帝驾崩,新帝即位。
先帝遗诏,皇太子墨越言,人品贵重,尔雅贤良,甚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继朕登基,即皇帝位,诸臣当戮力同心,共戴新君,同扶社稷。
在永业元年登基的,是太子墨越言。
那一道遗诏,她在心里读了千万遍,可她却依然压制不住心底的那抹莫名的不安。
已是整整一个半月没见过墨越朔了。
既然知晓了新帝是太子哥哥,那她势必已经放下了大半颗心,因为她从来都不希望做皇帝的是她的心上人,可是⋯⋯可是为何他却没有出现在她面前?为何他却没有来找她,然後笑着说,南镶华,成为皇上的不是爷,咱们俩不用再为此烦恼了?
他到底在哪里?
「南镶华。」身後,突然有人唤住她,南镶华一回头,便见到一袭素淡白袍的宫正正朝她走来。
南镶华轻轻吐了一口气,那气化成白烟袅袅上升,「宫大人。」
自从他们俩的婚事闹的沸沸扬扬之後,他们就从没像这样独自站在一起,或许是看在此处极少人经过,宫正也没再忌讳着什麽,只是神情自然的走到她身侧站定。
「⋯⋯倒是许久没有像这样改变了呢。」宫正忽然感叹了一声,总是淡漠的脸上淡淡一笑。
南镶华只是把视线放在不特定的远方,也跟着勾起了一抹笑来,「是啊。」
「新帝一即位,许多事情都不能如往常那般了。」宫正似乎是有感而发,可南镶华却觉得他话里似乎还有话,不禁抬眼看向他。
「那些旧臣,那些规矩⋯⋯和那些王爷,全都会变得不一样了。」他也低眸看着她,凉薄的眸子里存着一些温情,「希望到时候,你我都能习惯那些改变。」
南镶华听着,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她知道宫正的话里是什麽意思,他要她知道,未来的一切都是未知数,面对这次措手不及的改变,她必须要有够坚强的心志才能挺过这一切。
於是,南镶华只是扬起了唇角,露出了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是啊,希望如此。」
希望这一切的改变,都不会伤害到她和墨越朔之间的感情。
自从新帝即位了之後,南镶华的生活有了些转变。
前几日,当她准备出府踏往户部之时,便被外头候着的一长排宫人给吓着了,她长到这麽大,还真没见过那麽多人站在自家门口的阵仗,她是出生於优渥的家庭,可也没像这样侍婢成群呐。
「外、外头这是怎麽回事?」高圆圆也被吓得直哆嗦,愣是不敢开门。
见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南镶华最後只能壮起胆子,让高圆圆躲在自己後头,然後走向前去开了门。
哪知一开门,南镶华还是被眼前的这阵仗给吓回了骨气,但还是硬着头皮看向眼前的宫人,问道,「敢问所为何事?」
「承蒙皇上之意,奴婢等人特地为南大人送上这些。」候在外头为首的宫人笑着对南镶华道,态度谦和有理,不待她示意,若干宫人便十分自动自发的把那不知是何物的镶金木盒子搬到她的府内。
「这、这都是皇上让你们拿来的?」南镶华看着那些为数众多的木盒,看着那些宫人体贴的把它们一箱箱揭开,只见里头都是些漂亮的饰品绸缎,林林总总的数不胜数,都是女孩子的东西,就连喜儿站在一旁也看傻了眼。
「是,这些都是皇上亲自吩咐下的。」那些宫人的态度都带着显而易见的讨好,让南镶华一下子有些摸不着头绪,有些搞不懂自己是做了什麽好事才着来这样的赏赐。
等那一众宫人一撤,高圆圆这才溜出来,满脸羡慕的看着那些东西,东摸摸西摸摸,一脸垂涎貌的看着南镶华,「我说你这是怎麽做才让这刚登基的皇上如此宠你?」
「我也不晓得啊。」南镶华一头雾水的看着满屋子金闪闪的厚礼,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绪。
除了那次的大阵仗,南镶华就连在户部都受了不同的礼遇。
每每当她去户部之时,那些平时还不大在意她的户部官员竟会主动走过来和她打招呼,甚至和她聊上个几句,对於这样忽然热络起来的关系,南镶华还真有些反应不及,可也只能笑着一一回应。
倒是宫正,自始自终对她的态度都没有转变,他是唯一没刻意使劲讨好她的人,而这让南镶华感到安慰不少,要不她真要觉得承受不住了。
而当她开始忙着干活的时候,三不五时就会有宫人婢女送一些吃食过来,像是怕她饿着了或是累着了一般,根本把她当千金来宠,简直比她爹还疼她。
这样日日优厚的待遇,简直就是在昭告天下她南镶华就是新帝的宠儿,而这样的行径倒让南镶华的身价一下子攀升到了凤凰枝头上,但更多的人却是在好奇她南镶华是怎麽吸引当今圣上的。
南镶华不知道这种转变算的上好还是不好,只是这样一连串莫名其妙的赏赐实在让她头昏眼花的很。
但是在这段赏赐不断的期间里,她还是没见过墨越朔的身影。
三月中旬的某一日,当南镶华从户部走回府处之时,见到了她从未想像过的景象。
「镶儿。」南王爷正站在她府外的院内,见她回来,露出她所熟悉的笑容,笑着迎她。
南镶华愣在原地,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他他⋯⋯
「糟了,莫不是吓傻了吧?」一声略带戏谑的语气霎时传了过来,只见南关元也从里间走了出来,然後调笑着看向她傻不愣登的杵在原地的样子。
「你你你⋯⋯」南镶华顿时脸色涨红,双眼发热,不停地一左一右看向他们俩,「你们怎会在这儿!不是该待在宝仙镇麽?怎麽⋯⋯」
「皇上⋯⋯」说到一半,南王爷停顿了半晌,然後才继续说,「特地开恩,体恤你的思乡之情,让我们两个能进宫来看看你。」
「太⋯⋯皇上怎知道我思乡?」南镶华差点改不了旧称,那句「太子哥哥」被她硬生生的咽进肚里,她一下子扑倒了南王爷张开的怀里,笑的见牙不见眼的。
南王爷笑着抱了抱她,然後松开怀好瞧瞧她的模样,「虽然离上次见面才一个多月的时间,但爹爹和你哥一知道能够进宫来,还是高兴的不得了。」
「皇上怎会如此突然,这事我连听都没听说啊。」南镶华赶紧拉着南王爷和自家哥哥进屋,免得他们在这寒冷依旧的初春气候下冻着。
「是啊,皇上真是仁慈心肠。」南王爷低笑了一句,在南镶华的招呼下进屋内坐下。
南镶华正要笑着回爹爹些什麽,却瞥见了南关元脸上一抹一闪而逝的阴郁,不由得觉得奇怪,忍不住看向他问道,「怎麽了?」
南关元见她唤住自己,忙抬起面来,脸上的笑容恢复成了往常那般灿烂的样子,好似刚才那一抹阴郁都只是错觉,他一脸无异的看向南镶华,「什麽怎麽了?」
见此,南镶华皱了皱眉,方才那一抹不豫的神色她确实是瞧见了,可又见他一副什麽也没有的表情,不由得好奇,但是又不想打扰这难得重聚的时光,所以她只摆了摆手,「罢了,喝热茶吧。」
於是南家三人便窝在南镶华的府内,喝着那一盏热茶,说说笑笑的聊,虽然离上次相聚不过十来天,但是她总觉得他们这样聚在一起谈天的时刻却像是许久以前的事了。
「我说段其仲那家伙还好吧?」想起自己进宫前那个曾求她别走的男子,南镶华忍不住自己心里的担心,问着他们。
「他啊,在你进宫後的那几日都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後来听说你没事儿了,他才回过神了。」南关元摇了摇头,「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我看他真是当错了痴情种子,可又放不下你来。」
「仲儿也是个令人心疼的孩子啊。」南王爷也叹息了一声,抬手喝下了一盏热茶。
南镶华垂下了眼帘,觉得心里也是一酸,「我希望他能早日找到他心仪的女子,赶紧成亲也好。」
「这倒难喔。」南关元似笑非笑的道,指了指南王爷,「爹也没少给他搭红线,可都三番两次的被他推拒了,我看打光棍也是迟早的事儿。」
闻言,南镶华瞪了南关元一眼,不太开心段其仲被人说了闲话去,「你先担心你自己吧!都多大的岁数了,还不娶个姑娘,我看你认识的女人大概连手指头都数的出来罢!」
南关元这下笑了起来,连连摆手道,「妹子有所不知,我这人就是清高了些,都是以文会友来着,谁说我都认识的女人不多?我光翻个什麽诗词赋曲,就能尽享美人天香呐。」
南镶华嗤之以鼻,率先表达不屑。
後来,待高圆圆回到了府内,南镶华便一并介绍了她这个有趣的室友兼知交,高圆圆洒脱的性子倒也不认生,一下子便和他们变得熟稔了起来,还大方的拿出自己珍藏的零嘴来和大家分享。
南镶华不知道墨越言到底是怎麽看待她的,一下子给她赏赐又一下子把她的家人昭进宫来,通通都是极尽能事的对她好,可是这些,都是为了什麽?
等积雪尽数化去的时候,已是四月初春的时辰。
已是整整两个月没见到墨越朔的踪影,而这个事实已经让南镶华近乎濒临崩溃的边缘了。
於是这日,她一从户部赶完活儿,就甩掉那些等着伺候她的一众宫人,直直往大殿奔去。
她虽然是从小被人服侍惯了的千金小姐,但是这样被人追着伺候的经验她倒是头一回,她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想甩掉那些侍婢的一天,但是这次,她真的有些受不住了。
她穿着一袭粉色的蝶袖长衫,这是皇上赐给她的礼物之一,然後一个劲儿地冲上大殿前那一长排的浅灰石阶梯,一路上竟也没人拦她。
直到冲到大门处,才有一个太监模样的人走了过来,一见是南镶华,立刻搂出一抹讨喜的笑,「原来是南大人,不知道大人这般急匆匆地来,是有何事呀?」
「你可知道你们十九爷如今在哪儿?」她没头没脑的就问了一句,让那太监呆了好半晌。
「师傅!」另一个同样身着太监服饰的人走了出来,只是此人明显年轻了许多,他正要唤住这个正在和南镶华谈话的公公,却见着了南镶华,忙朝她笑道,「原来南大人在这儿,倒是省的奴才给您通报了。」
南镶华皱了一下眉头,不太高兴自己的问题还没得到解答,见此,她面前这位资历较深的公公立刻替她发问,「什麽事情需要通报南大人?」
那年轻的太监立刻躬身一揖,「皇上传南大人觐见,请南大人到殿内候着。」
南镶华心里微微一惊,太子⋯⋯皇上要见她?
「如此甚好,那麽就请大人到殿内候着吧。」站在她面前的公公笑着朝她弯了腰,示意她可以踏进那道门槛了。
南镶华有些不自在的抿紧唇角,这是墨越言登基之後第一次说要见她,而她也刚好有许多事情想亲口问问他,包括那些赏赐,包括墨越朔。
「知道了。」最终,她只是低应了一声,便敛了敛神,举步跨入那如今早已易了主的大殿内。
富丽堂皇的厅内依旧不改昔日华贵之气,但是南镶华依稀能感觉到,有些地方终究是不一样了。
她轻步踏入铺满丝绒地毯的偌大厅房,原本会把屋内烤的暖烘烘的炭火因着天气渐渐暖和而撤下了,就连原本厚重的布帘子如今都换成了层层叠叠的纱幔,阳光透着那些纱幔斜照了进来,让原本该是奢华却冰冷的摆设全都添了丝不一样的暖意。
她虽然只踏进这大殿三次,但是她还是能认出几张熟悉的脸来,只是或许是新皇登基的关系,那些她所熟悉的脸孔都换成了陌生的人。
一众侍婢见到了南镶华进来,都十分谦恭的弯腰退了出去,独留她一人站在宽敞的厅内。
她能感觉自己的心跳的急促,因为这是她第一次以见皇上的礼数来见墨越言,而且,她实在是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他,墨越言也知道她和墨越朔之间的事,可是⋯⋯他对此事又是如何看待的?
而先帝的那句不会让她离开墨越朔身边的这句诺言,究竟寓意为何?
在她千头万绪的当口,一声脚步声在她身後响了起来,她猛一回身,便忘了要怎麽呼吸。
来者正是墨越朔,她所思思念念,所牵挂所担忧整整两个月的墨越朔,她看着他,双眼顿时盈满了惊喜,她想朝他冲去,想钻进他结实的臂弯中,但是一看到他的神情,她居然变的动弹不得。
俊容依旧,只是那俊逸的脸庞充满疲惫,那双总是对她溺满怜爱的眸里此刻却是充满痛不欲生。
怎麽回事?
南镶华看着他,半刻之内皆无法动弹,只是看着他饱受折磨的神情,觉得四肢渐渐发凉。
为什麽她盼了两个月,只为了一个心上人的笑容,可她盼到的却是他这副模样?
发生了什麽事?南镶华咬紧了唇,觉得心头袭上一阵不安。
然後,他在她面前缓缓跪了下来,用麻木不仁的声线道,「见过镶妃娘娘。」
什麽?
南镶华愣愣的看着他,他居然在她面前跪下,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瞬间眼前一白,觉得天地都在旋转。
不待她反应,一阵帘珠碰撞的声音传了过来,由远而近,她寻声望过去,却是一袭明黄龙袍的墨越言,他一向温和尔雅的脸蛋一下子被那冠冕上的遮容串珠给掩了起来,看起来深不可测。
跟着他进来的,是方才那名看起来资历较深的公公。
她脸色一白,但还是依照礼数跪了下去,「臣叩见皇上。」
「平身吧。」墨越言走了过来,笑着把她亲手搀起,南镶华也只得就着他的手站起了身子。
一旁跪在地上的墨越朔还没起身,於是墨越言看着他,唇边扬起了笑,「看来你是见过十九弟了。」
南镶华愣愣的看着墨越朔,一头墨黑长发并未挽起,此刻看上去显得有些凌乱,遮住了那俊逸的容颜。
「方公公,可以开始了罢。」墨越言扬起了明黄衣袖,朝那公公提醒道。
「是。」方公公立刻应了一声,然後站到南镶华五步远的距离,从宽大的衣袖里抽出一道卷轴,南镶华一看到那东西,觉得连呼吸都是如此困难。
「奴才奉皇上旨意,宣读封妃诏书。」方公公一扯嗓子,南镶华就一下子因脚软而跪了下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南王爷之长女南镶华,温婉贤淑,品貌端正,又才德兼备,实为大墨不可或缺之人才,深得朕心,谨此遗诏,封南镶华为镶妃,望扶持新帝日後内务,长伴君侧,即刻入宫为嫔,钦此。」
听那一句句的诏书,南镶华只觉得自己连疼痛的知觉都没了,面色如白雪一般,毫无血色。
墨越言弯身把她搀了起来,动作轻柔的好似她是易碎的珍宝一般,在她耳边轻道,「这是先帝的意思。」
这是先帝的意思,所以违背不得。
被皇上赐婚,她可以抗旨,但是若是先帝遗诏,她去找谁抗旨去?
她忽然明白当她去抗旨的那晚,墨越言对她说的那句话里头的意思了。
『你可想过,皇上这次赐婚背後的意思是什麽?』
先帝从来都没有想要她嫁给宫正,他只是想看看她的意欲为何,而她果真做出了他预期中的反应,以命抗旨,所以,他便让她嫁给了当今皇上。
多麽残忍啊,先帝,多麽残忍⋯⋯
她感觉到自己浑身发冷,指尖都在发颤,她想放声尖叫,可是又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原来⋯⋯先帝的那句诺言,承诺不会让她离开墨越朔身边,是这个意思。
从此之後,她只能待在这个宫中,永远也离不开,待在这个墨越朔也存在的皇宫里,只是,他们俩将无法再碰触彼此,他们必须以全然不同的身份看待对方。
这段见不得光的感情,终究无法再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