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外公家,一股檀香的气味随即阵阵飘来,这令我感觉自己真真确确地回到外公外婆家了。外婆有虔诚的信仰,自从我很小的时候就会每天烧香拜拜,因为味道总是淡淡的,不会让人感到反感。
我走近挂在墙边的月历,上头清晰整齐的字迹是外公用来记事的痕迹;外婆的身体状况因为年纪大了开始衰退,相较之下外公除了患有糖尿病之外身体十分硬朗,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外公在打理。
外公是个脑筋非常好的长辈,生活的一切都打理得极其方便。除了整齐服贴在墙上的电线,大部分的插座都额外设置了开关,并在开关上头清楚贴上标签以便区分;而且为了体贴外婆行动不便,家中所有摆设都会配合外婆。
「思宁你回来了啊!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外婆从躺椅上起身,一看见我就投以关心至极的目光,声色中的急切瞬间暖了我的心。
「好啊,肚子好饿。」我会心一笑。其实不饿,可是我知道外婆肯定会替我准备一些食物,哪怕我一趟车程哪里饿着了。
上次见到外婆时她的背还没这麽弯,如今更是挺不直了。我望着外婆缓慢却忙碌的身影,弯起的背如同新月般,对老人家来说习以为常的画面,看在我眼里竟如此刻骨铭心。
她走进厨房告诉外公我回来了,外公一边炒菜一边要我再稍等,很快就好,只是就算他不说我还是会等,再久我都等得甘之如饴。
要不了多久外婆端着很大一盘空心菜朝我走来,她的步伐不大,却很紧凑,我知道那是特地为了我买的,因为我说过喜欢。
「今天的空心菜特别好吃喔!你爱吃空心菜,趁热赶快多吃点。」外婆将手中的盘子放在我正前方,甚至连筷子都替我准备好放在一旁,拍拍我肩膀扬起浅笑。
我对外婆露齿开颜,拿起筷子忍不住大快朵颐,「好吃!」
外公这时才端着一碗葱爆咸猪肉到餐桌上,拉了张椅子坐下来陪我吃饭。这道菜色几乎算是外公的拿手菜,即使我不爱吃肉仍然会吃上几口,因为只要这样他老人家就会很开心。
我坐在外公跟外婆中间,像极了受宠的小孩;他们不时还会替我夹菜,问我菜色合不合口味,不忘提醒我多吃些。
吃饱休息一下子後,外婆先上楼去洗澡,而外公则是吞了几颗药锭。我猜那些药的作用大概是稳定血糖。外婆说过外公饭前饭後、甚至早晚都要吃药,但小时候观察外公的饮食习惯,其实一点也看不出他有糖尿病。
我曾开口问过外公为什麽可以吃甜食,外公告诉我他有定期检查,医生说血糖状况良好。後来我才知道他各种饮食的份量都控制得相当不错,才得以一饱口福。
外公跟外婆都洗过澡之後,我陪他们待在客厅看电视剧,不时跟他们搭话闲聊。话题天南地北,有时聊聊我在学校的点滴,有时聊聊外公外婆在台南的生活。
「外公,你年轻时的休闲是什麽?」我手上端着水果,不晓得为什麽忽然对外公年代的休闲活动感到好奇。
「我啊,休闲时多半都在运动、打打桌球。年轻时候是桌球校队队长,都带队出去比赛喔!」外公竖起食指,勾起得意的笑靥,讲得满腹自信。
「这麽厉害!下次教我打桌球。」我不禁赞叹。
小时候有听说过外公年轻时成绩很好,甚至可以保送当老师。不过当代工业兴盛,伯公希望他从事工业,最後才放弃了老师的资格,没想到外公就连运动方面也十分不简单。
「好啊!不过我带出去的队没有得过名。」外公逗趣的笑着,我却莫名觉得幽默得可爱。在我看来外公能够当上队长已经很厉害,哥会这麽优秀或许是遗传了外公的好基因,我忍不住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後天长歪了。
由於外公家的三楼是空房,这趟下榻就住三楼。我提着行李一步一步踩上阶梯,外公很体贴的说要帮忙,不过我婉拒了,这点小事情不想要麻烦他。
外公外婆都很早睡,回到台南的第一晚我就是全家最晚睡的一个,因为他们睡在二楼,我洗完澡时小心翼翼,担心吵醒楼下熟睡的他们。
把头发慢慢擦拭至半乾之後,我将短浴巾挂在颈上,拿着手机坐在床边,那时佑伦学长传来的讯息至今我都还没有回。我很想告诉学长,我跟他之间的问题已经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了,在这几天也想过要回应些什麽,但始终没能回信。
我甚至没有生气,一点也没有。充其量只是面对学长不再自在,还有那种重要的人渐渐远离自己世界的感觉,而推他一把的人,是自己。
我对学长无话可说最大的原因是我没有立场,不论是哪件事,我总是没有立场。步步进逼地将自己逼上绝境,都得怪最初的侥幸心态,所以别妄想有人可以伸手拉一把,我比谁都清楚,真正的救星终究只有自己。
隔着浴巾躺在床上,我望着手机萤幕出神;也许是睡意太沉,又或许这是唯一可以修补我们之间关系的作法,我最终只按下几个字。
「我没有生气。」
是好是坏就听天由命了。
清晨六点多时被房里的冷空气唤醒,台南不像多数人想像的炙热难耐,早晨温度是很宜人的。我摸了摸後脑杓,压在底下的头发凉凉的、发根处也有些潮湿,我起身挂好浴巾,用吹风机让头皮回复温度,梳理过头发後也已经睡不着,索性离开房间到客厅找外婆。
妈曾说过外婆每天凌晨四点会起床烧开水,是为了让神明可以一早就喝到热水,虽然我不像外婆那样,虔诚到可以体会她的说法,但外婆的信仰我依然是予以十足尊重的。
扶着楼梯旁的扶把缓步下楼,进入客厅时看见的那一幕使我大惊失色。我瞠圆眼,外婆她整排手臂的表皮都掀开,连带大腿、甚至是脸和眼窝都烧红着,所谓的血肉少了皮肤的保护显得通红得吓人。
「外婆!怎麽了!你怎麽受伤了?」我惶恐地快步跑到外婆身边,她坐在昨天看过的那张躺椅上,微启着口望向我。
「早上烧开水时不小心跌倒,被翻倒的开水烫到,想说你们都还在睡觉,就先冲水再坐在这等你们。」似乎是被我的反应给吓到,外婆放轻语气,试图想抚去我的焦急。
我的脑袋乱哄哄的,就连思考都好吃力;外婆手上所有的伤口都涂上药膏,我简直无法想像那是多大的疼痛,跌倒後自己爬起来、自己冲水、甚至自己擦药。撕心裂肺的酸楚在瞬间排山倒海地袭来,我的呼吸就像被阻断了般,心窒得难受。
「稍微再忍耐一下,我现在带你去医院。」语毕,我用最快的速度打电话叫救护车,接着冲上楼告诉外公这件事。
原先睡意朦胧的外公听我这麽一说便立刻下楼了解状况,待救护车到医院时门诊未开;我打算去挂急诊,外婆却阻止我,她说只剩十五分钟就有门诊,要我不用多花这笔钱。
我好想告诉外婆这时候钱什麽的都别管了,多少钱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能康复。可是就连外公也要我顺外婆的意思,看着他们的模样我心疼得就快死掉,只能无助地等待漫长的十五分钟,我能做的,徒賸陪伴。
将外婆送进治疗中心以後,护士说外婆擦的那些药膏必须先处理掉,便开始将伤口上的药一一抹去,我无法想像那样的摩擦是多大的疼痛,却要如此大面积的反覆擦拭。
外婆痛不欲生的表情如同千万根针,阵阵扎进我心房。我别开视线躲进外公怀里,多希望自己能替她分担,却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苦。
最後我跟外公决定让外婆住院几天,因为我担心我回学校之後外公一个人照顾太累,也联络了亲戚一起照顾外婆,大家轮流休息才不会有第二个人倒下。只不过住不了多久外婆就嚷着想出院,於是我们向医生询问状况後,打算过几天替她办理出院手续。
虽然很想让她再多观察一阵子,但来见外婆时发现她的眼窝还有瘀血,手臂、大腿都还是发红的,我看着她的模样,忽然只想紧紧将她拥入怀中。
如果可以再也不要分开,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