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坊里大概已经乱成一团，小爱湿漉漉的手握着甸实实的皮夹，她本来想推门回去，然而手一摆，指间的重量就跌落脚边，仰身大开，一寸泛黄的方纸探出头来，小爱未及细想，手掌在围裙上一抹，便把纸片拎起。
那是一个和小爱年纪相仿的男孩，硬挺的军帽只有星徽是亮的，剃短的刺毛从帽沿侧面冒出，光滑的下巴紧绷着意气风发，照片上只看得到一截卡其色的领子，小爱刹似懂了什麽，照片翻到背面，细瘦的字迹题上「彭于秀」这个名字。
这是多久以前的留影呢？爱云逸想那个人也曾经这样僵硬地拍照，或许和现在的她其实相差不远，不同的是……
後门无声推开，喧乱的店里没有注意到女侍来去，用依然不变的欢笑迎向小爱，顺道又点了一杯啤酒，然後何爱云又一次地成为爱口茶坊的看板。
这晚，杰彬早早就把嘴巴还舍不得阖起来的客人们赶出店门。
「同个话题聊久了迟早也会烂，该是回家暖被子的时候了！」他手里握着门把这麽说。
茶坊静下来的片刻，小爱重新感觉到口袋中那张照片的灼热。她如情人般拿抹布擦过一张张桌面，上了红漆的木桌把她映得阴沉，这不是让她留宿仓库阁楼的深夜，但她认真考虑着那张孤单、凉爽的竹蓆。
「这几天辛苦了！」
抬头面对吧台後的茶坊主人，小爱迟了半拍才想起忘了带上笑容，但念及此节时，她是真的暖暖地笑了，把抹布搁在椅背上，挺直腰杆，一时酸上背脊。
「特别是你还有自己的难处。」杰彬一如既往微驼着立，埋首露出开始稀疏的头顶，宽广的厅堂里听得见他泼水上瓷盘，小爱不太意外，杰彬向来是把一切看在眼里的人。
「老板，为什麽人喜欢上另一个人之後，有一天又会不喜欢了呢？」
杰彬在吧台上倒盖一个个浅平的白盘子，在瓷击脆响间说：「不知道呢，或许是到了不再喜欢比继续喜欢还要快乐的时候吧？」
小爱刹那间想起的是俪鸣欢悦的小嘴，比想念更心酸的似乎是不再想念。
「老板，你有过这样的时候吗？不再喜欢一个人了？」
「应该有吧。」这次杰彬答得很快，让小爱几乎没反应过来他的答案，「毕竟堇春上个月就已经死了十九年。」
小爱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那是一个女人的名字，这二层楼的木房子里，她从没见过一项属於女人的东西，几乎要以为杰彬先生生来就这般孑然。
「听起来我是完全无缘见过她呢！」小爱喃喃说。
「像是堇春前脚走了，你後脚就来到这个世上。」杰彬把最後一只盘子搁上吧台，拉来高脚凳坐下。
「然後呢？十九年来都没有更喜欢的女人吗？」
「也不知道呢。」杰彬淡淡说，「也不是说不到当初的喜欢便不能再娶，只是鳏夫续弦原本就不比新郎容易，虽然我们没有孩子是单纯些，但为人父母多半是设不得女儿做填房吧？加上那时茶坊正忙碌，不知不觉也就这个年纪了！」
小爱在高脚凳上转了半圈，背对吧台一览满厅被自己擦亮的漆木桌，一日复一日，这里在接近正午的时候被填满，又在午夜前清空。
「有一天，我或许也会想要这样一间店。」她轻声说，在心中很久的想法，但是第一次这样清楚地化为话语。
「你还有很多可以做的事、可以去的地方，然後你会找到适合的栖所。」
听着杰彬的话，小爱心中出现的是那架染得斑驳的老飞机，和大洋彼端从没见过的大陆。
「老板，你是多大年纪开了这间茶坊？」
「我接手的时候正好三十岁，但我不知道原本的店主经营多久了？」
「咦？」小爱露出惊呼，虽然不知道杰彬的年纪，这样算起来自己出生的时候，爱口茶坊还不是现在这个彷佛永恒的老板。
「这是惊讶吗？」杰彬忍俊不住，笑声从小爱背後透来，「很多事物都没有想像中那麽长久，不过往往是要回头时才会发现。」
小爱低头，大腿上的围裙虽然是深绿，还是清楚看到一整天下来的污渍，她搓着起毛的裙边，小声说：「就像不爱一个人了那样，对吧？」
杰彬没有回答，小爱听到瓷盘碰撞的声音，然後是壁柜关上时玻璃窗的震动。
「你在倒数白苓有一天要回去的时候吗？」
小爱的心震动了一下，但身体僵在高脚凳上。
「是在算她改变……还是你改变的时候？」脱下围裙的杰彬走到小爱面前，小爱勉强自己抬头，在露出微笑以前先见到杰彬疑惑的表情，「或者，你真觉得坛山的消就足以让一切改变？」
「我……」那张照片卡在小爱的喉咙，她的指头滑进围裙口袋，感觉到照片纸的光滑、黏腻。
「世界上有很多不能一时想清楚的事吧？」杰彬走到爱云旁边，在另外一张高脚凳坐下，「有时候自己安静下来想想真正想要的是什麽，有时候也需要藉着说话来搞清楚，我想……白苓也是一样的。」
即使心知肚明，直接从老板口中听到「白苓」的名字，爱云还是无法抬头，不知何时她已经紧紧抓着自己的裙子，杰彬没有多等她回答，继续说：「无论要不要继续喜欢谁？开店？还是飞往哪里？都不是一个瞬间能够决定的事……」
「犹豫吗？确实该犹豫呢！」小爱打断杰彬的话，她抬起头，定在直视前方的九十度，微微眯了起来「这样想起来，我倒是很庆幸自己还没有遇上需要犹豫的时候。」
她努力让过去的一个个女孩缓慢而清晰的身影在眼中不存在的银幕走过一遍，最後停在颀长丰饱的身形上回头时在肩上弹跳的乌黑卷发，和似乎在看着湛蓝之外而茫然的脸。
凳子长脚在她站起来的时候「铿啷」了一声。
「老板，今天──还有一直以来──谢谢你！我不知道还会在这里待多久，但是以前和以後，我每一天都很开心！」小爱越过肩头的表情是完美的笑容，如同爱口的红木门每一次打开的时候，「我得走了，真的拖晚了！」
话还没说完，她的腿已经动起来，风铃在门动的片刻大力摇晃静夜，渐响渐急的脚步声透过玻璃窗震动整间茶坊，然後慢慢缓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