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姨，请别用你那套标准看我们。」我控制自己不说出太无礼的话，始终她有恩於我:「你难道没看过你父亲或母亲在你面前死去吗?我才不明白，何以你能离弃我族世世代代的责任，一辈子做逃兵，他日下到黄泉，你还能无愧於心麽?」
芳姨面色苍白，彷佛地狱里我族先人怨愤的脸就在她眼前，她瞪得双眼死大的，最後幽幽叹气，掩着双眼，颓然说:「我没办法，我爱他啊，我爱他多过我自己、多过巫族。他日下去要受那刀山油镬，我也是无悔了，至少我在尘世间这几十年能守着他跟我们的女儿。而我早已烧去我那条药方，决不教女儿知道半点我族之事。」
我无意破坏芳姨的生活方式，亦已经完全不明白为什麽爱一个人便容不下他有其他爱人、为什麽相爱便要厮守一生，那在我看来只是一种多余的束缚。我请她为我保守秘密，平安夜那晚，趁古清流在我身上意乱情迷时，我才跟他说我明晚便要去旅行。
他的东西仍插在我里面，看出脸有怒意，同时蔓延着情热时的潮红，秀色可餐。我深知他迷迷糊糊，就用全身的力气推开他，转而骑坐在他身上，在他炽热的眼神下用我的身体吞没他的热物。我向来在性方面被动——老实说，我俩的第一次可算是强暴，事後我还得看医生——我大多是半推半就，从没有主动索求。
或许，我在服药前就是重视感情多於肉体的那类人。
古清流扶着我的腰进出，我伏在他身上，细细碎碎地吻着他的脸跟身体，要他不生气、要他放我去旅行，跟他说我只会去五天。他来回扫着我的背，说:「一星期後要早点回来。」
我没有回答他，捧起他的脸，一边配合他的律动摆着腰，一边热烈地交换气息。那或许是我们最後一次热吻。凡事皆有始有终，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下次再见古清流，会见到他的新家庭吗?或者，冥冥之中，我儿会与他的後代相逢吗?
翌日是圣诞节假，可是古清流仍有事要回公司。我为他做过早餐，目送他出门上班，然後去打点行李。昨天那套价值不菲的西服，皱巴巴的丢在地板，白衬衣则沾了汗水跟体液，因为古清流硬是要我脱剩衬衣跟他做。他说这是情趣，对我来说，也没什麽分别。不过他喜欢，我顺他意也不会有损失，就比以往更要顺从他、任他摆布，从未做过的姿势也试过了。他说爱我，我觉得整件事很不真实，但每当他看出我质疑，就用更邪佞的挑逗逼我相信他。
从头到尾，我对他说过的谎话就这一个:去旅行是真的，不过只去五天，我空出两三天打点搬家的事跟休息。那房子的家俱是现成的，省下不少工夫。离开古家时，我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人生就是这样，匆匆相逢，又匆匆分别，或许以後又会有机会重逢，根本就不值得可惜或欣喜。
还是多花心思去想找女人跟诞生後代的事。
(十)
睽违六年，昨晚我母亲又入来我梦中了。我族不信有轮回之说，人死後，其精魂自由来回於天上、人间或地狱，直至形神俱灭。我母亲或许是在等我、或许是在等我父亲，以致现在还未肯消散。梦里，世界分成两半，黑与白，我在白的那边，她在黑的那边。她的头发长及臀部，貌美妖娆，冰肌玉骨更胜以前，在黑暗中，连发也几乎融入其中。
黑白之间挡着一块玻璃，我想用双掌推倒玻璃，可它纹风不动。我母亲在玻璃的後方，笑得慈祥，鲜红的双唇比单调的黑眼白肤出众，像当时得令的红樱桃。我隔着玻璃，以拇指抹过那片红，脚边一阵沉重，还未低头看，我的腰跟大腿分别被一双手抱着——双手围着我腰的那个男孩五岁了，五官跟我母亲很相似，抱着我大腿的小女生三岁，样子跟我生命里第二个女人如出一辙。
他们都不像我，又流着我的血。
我母亲半蹲下来，曳地的白色长裙散下像一朵清纯无辜的百合，她隔着玻璃分别吻了我儿女跟我的额头，不顾我声嘶力竭地叫她、问她，她都不搭理我，只是一味以一种耐人寻味而疏远的微笑看着我，直至我梦醒。
每当梦见我母亲後，醒来，我总是一脸泪湿。
上一次看见我母亲後，我醒来是对上古清流的脸。如今醒来，我只看见白色的天花板，肚皮又重又热。一个男孩伏在我的肚皮上，一种熟悉的湿意使我不看而知，这小家伙又睡到流口水了。他长着一头盖着耳廓的黑发，顺滑软腻，白晢的皮肤比剥谷鸡蛋更滑嫩，闭着眼、呼吸缓长安稳，肉肉的双臂都趴在我平坦的肚子上。
小家伙长得不像我，竟然跟我母亲相似得惊人。在昨晚的梦之前，我曾怀疑过小家伙是我母亲的转世，可是转念一想，他的个性古灵精怪，跟我族人的个性相差很远。他的确不姓巫，是姓华的，当年我见她怀着孩子爱了很多苦，就让第一个孩子随她姓、归她家那边，真是错有错着，这小家伙的确不像我族的人，是不该姓巫的。
我一醒来就往床边一看，浅粉红色的小床上坐着一个已经醒来的小女娃，跟她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就是她那双凤眼还未长开，不像她母亲的那双般细长媚人，其他的，小鼻子、瓜子脸、薄红唇跟幼长的黛眉，莫不如她。小女娃的性情不像她那般古板安静，可是与我幼时一样沉默寡言，极少哭，也只有婴儿时因肚饿或尿片湿了，才小声啜泣，以後长大一点，就不哭，一个人安坐着，看图画书，看管她的人说她一个下午都不作声，静得可怕，从未见过这样老实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