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贵姓?」她先开口，声音沙哑，是俗称的鹅公喉，皮肤是细白年轻的，但双眉配在女性脸上显得太有英气，双眼细长，又被一副厚黑框眼镜挡着，轮廓倒跟Silvia有点像，整体而言像个沉闷乏味的老寡妇。
「我姓巫，叫……」
「行了，没必要知道太多。叫我华小姐就行，巫先生。」华初臾只看了我一眼，此後全程盯着墨汁似的黑咖啡。
我们聊生孩子的事，好像谈公事。华初臾是某保险公司的高层，做事一板一眼。在我们第一次为了生孩子而发生关系的那晚，她在酒店拿出两个黑色文件夹跟一枝笔，在具法律约束力的合约里明文写着我们的共识:生两个孩子，我和她各取一名，此後各不相干。签了之後，她要求关灯，我们背对着背，各自脱了衣服，手忙脚乱地做起来。我从来没跟女人做过，而她只有过一个男人，经验不多，结果双方都不太快活。
仓促完成一件任务，她扭开床边灯，疲乏地倦懒躺着休息。在这时我才看见华初臾真实的样貌。长期束着的长发解开来带着自然的弧度，半掩她情事後染上蔷色的脸、丰满的胸部跟细腰。难怪她的腿是瘦的，因为她根本不胖。她见我打量着她，为了不吃亏也把我的身体看清楚。她的眼波如烟丝般轻浮，这样的一双眼不适合一个从事保险的古板女人，无怪她需要戴眼镜。
那之後，纯粹肉体的吸引力使我们进行那种为了生产後代所做的仪式时，不再像头一次那般匆忙跟难受。她的肚皮也够争气，不够两个月就传出好消息。生第一个孩子时，她没让我陪她进产房，痛了一夜就生下一个哭声宏亮的男婴。我说她是孩子的母亲，就让孩子名字里带着她名字中的一个字，好不忘母亲生下他时的痛苦。
她说，孩子叫做「须臾」，象徵他父母短暂偶合的关系。夫妇间的情事是无数甜蜜亲昵的记忆，我俩的关系只有生理上的欢愉，也是目的性的，不论结合几次，我们还是两片浮萍，只待急湍的流水冲散我们。
在须臾出生後，药效已渗入我骨血之中，无法挽回，我所失去的变得愈来愈多，其中一种，是牵挂。不知何时开始，我不再想像古清流在做什麽事、不再有兴趣知道他跟谁在一起，甚至在华初臾怀孕的时候，我满心挂念她腹中骨肉的健康，每天给她熬汤跟补品，要不是看了电视上关於古家长子娶妻的事，真想不起古清流。
古清流的妻子是黄河集团的次女，据说两家婚姻成就了两个大集团的合作，签了两三宗大生意。他们办了一场世纪婚礼，新娘子穿着低胸白纱，笑得温婉大方，也是个大美人，新郎俊美慑人，穿着一身黑礼服，揽着新娘子的肩，微笑的样子比我记忆中的要成熟。
那时华初臾怀孕七个月，坚持不肯剪去那把长发，我每天早上都让她坐在圆凳，站在她背後替她梳好头发，用一个白色大发夹固定在脑後，免得她因闷热而晕眩。她说过，她前男友说长发的女人才妩媚。
我跟她说:「看，电视上的男人是我以前的好友。没想到他这麽早结婚，这也好，不用他再流连在莺莺燕燕之间。」
「古清流嘛，」她说:「这名字我顶熟悉，他对我妹妹可不客气。我看这不过是政治婚姻，你看他跟新娘子之间多麽拘谨，身体都不贴近。」
我很不高兴，因为我真的希望古清流可以成家立室，得到美满的家庭:「就算一开始是政治婚姻，说不定之後就能有感情，不是说日久生情吗?」
「情，」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除了她知道自己怀孕的那天外，我几乎没见她笑过，她说:「自以为深厚的感情，都能随着时间消磨，水滴石穿啊。没什麽东西比儿女更可靠。我想要孩子，也是因为我想老来得个伴儿。」
华初臾是个长情的女人，一直念念不忘初恋情人。尽管她因而人财两失，然而就像我族人那般，她一生只能爱上一个人，一旦爱错了，就没有力气再去爱。唯有她这样的女人使我安心。
她生产须臾时，胎位不正，是从死亡边缘拾回小命，故此我们有一年空窗期，让她调理好身子。那年我们没有睡在一张床上，直至医生说她能再怀孕，我们才睡在一起，可是我们之间却有了一份两年前所没有的贪求，她哭了，她在我怀内哭得不成样子，我想她是因为自觉背叛了以前最爱的男人、背叛了一直自以为坚贞的爱情。
而我学会只品味情事的生理快感，将肉体跟心灵分得很开，以男人应有的风度安慰这个替我生了孩子的女人。
我们的第二个孩子在大半年後才在她肚子里成型，来到这个世界时，我和华初臾生活了四年。她让这个孩子姓巫，我把孩子命名为「初初」。我看着她以冷淡的表情解开衣襟，把葡萄色的乳尖凑近女婴，让她吮着母乳，我神差鬼使似的对她说出我族的事。我觉得她是这孩子的母亲，这孩子的命运如何，她该有权力插手。若她不愿意，我就让孩子姓华，此後领养一个孩子。哪知她听後，淡然一笑，说:「那也是孩子的命。若是注定她不该走这条路，她会学你阿姨那般做个懦弱的人。人生是她的，我只是带她来这世界的人，责任已尽了，就让她姓巫好了。」
华初臾见我工时长、休息日又少，就继续跟我生活，辞了保险公司的工作替我照顾孩子。她在行内经验丰富，日後再找工作也不难。Silvia也会在百忙中抽时间看望我们，给孩子送了很多礼物，我们也曾带孩子上去华家。他们父母很开放，见女儿不高兴结婚，也不勉强，还叫我有空再带孩子上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