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楼会议室,社评部例行的选题会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
作为最大的右*派政见聚集地,鸿博网的评论文章素以激进着称。为博关注,王谦等人原本就张扬跋扈的文章更是被推倒了极致,往往每次的社评都能引发大规模的讨论,偶尔的擦边球更是让民权分子如同打了鸡血般兴奋。但在和谐压倒一切的大背景下,选题还是会尽量考虑到导向作用和社会效果,避免与政府立场正面冲突,从而在新闻自由和妖言惑众之间取得微妙平衡,而不是被直接封杀掉。
因为笔掌握在记者手中,具体如何写作、把握尺度全是个人发挥的结果,所以,确定选题对整个部门来说便显得格外重要,一旦行差踏错,就是生存与灭亡的问题了。
在整个部门范围内举行的选题会,只要合乎格式,包括实习生在内的任何人都有权提交方案。可惜简思暂时尚不能完全适应这种无门槛的讨论方式。从传统媒体的眼光看,如果提案人自己对选题都没有充分的积淀和准备,怎么可能有立场说服整个部门就此展开调查、采访?
入职一个多月,即便二十三楼的大会议室常常被资深记者、专栏作家,甚至实习编辑的争执所充斥,他们热火朝天的讨论也确实激发出诸多灵感的火花,甚至有时候的讨论内容本身就足以成为一篇有分量的稿件,她却始终坚持坐在角落里默默记录,整理思想脉络。
王谦偶尔面红耳赤地停下来喝水,看到自己的助理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总会怒其不争地上前训叨:“写写写!成天只知道写!我请的是助理,不是记录员!”简思只好报以微笑,继续该干嘛干嘛。她明白首席记者的言下之意,无非是埋怨自己不肯出声相助,害得他只能孤军奋战。
而今,当她提交议案,要求将王谦之前被毙掉的一篇稿件作为专题选材时,包括副总监在内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小简,这篇稿子上次已经讨论过了,在改选结果出来之前不宜公开。”副总编推推老花镜,善意提醒道。
“是的,我记得。”简思将笔记本翻到相应的位置,语气沉着地回应道,“王老师这篇文章立意很高,即便没有林省长作为引子,也能够很好地阐述中心思想。所以只需要进行适当的修改,依然可以完整地表达主题。”
“你敢动我的稿子?”王谦眉毛一挑,双手撑在桌面上就站起来准备干架。每次提笔,他都习惯于逐字逐句地从头审阅自己的文章,边看边改,然后接着写后续内容,全篇一挥而就,文不加点。就连编辑想要修改错别字或者版式,都得看他的脸色。老舍说“改我一字,男盗女娼”,这既是书生的意气,也是文人的讲究。
简思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省里的改选如今暗潮汹涌,林省长借着上次录音笔的事件又火了一把,很有可能继续留任,这是大家的共同观点。”
在座的记者编辑纷纷点头,即便处于战斗状态的王谦,也不得不表示同意。
“虽然目前各股力量彼此胶着,但针对的都只是副省长及其他部门负责人的职位,资历上够格的只剩郭楚平。按理说,他是有继任的可能,但除非林省长升迁或是提前退休,否则贸然地‘废长立幼’不符合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和我党的一贯做法。”说了句俏皮话,她指出文章的批驳重点,因为照顾老同志,所以要给他们一个体面的结果,与之对应的,则是领导干部老龄化严重。突击提拔的年轻人往往只能在中层熬资历,无法对老领导的地位构成威胁。
“既然郭楚平无从上位,我们质疑林省长的文章就没有立场,只能等到改选结果出来之后,才能针对性地发稿。”副总编不失时机地提点道。
“可到了那个时候,不止萧山省本地的媒体会集中发声,大家的出发点也彼此雷同,这种稿件发不发都没有太大的意义。”林省长为官数十载,风格很稳健,虽无大的作为,却也没有挑得出错的地方,若非曹风杉一案,他的履历绝对经得起推敲。所以包括王谦在内的批评者都只能从老成守旧等方面提出质疑,在本人没有违纪、贪腐等致命伤的前提下,根本不可能撼动其地位。
简思的结论顺理成章,众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她停顿了片刻,说道重点:“一旦林省长留任,五年任期后的退休年龄就超过64岁了,宣传部门助其上位必然要绕过这个敏感问题。若真等到改选结果出来,我们不一定能发稿。单纯的歌功颂德会导致读者流失、冒险提出质疑则有可能与其他人的观点雷同——与其拖下去搞得不腥不臭,不如先发制人。”
“容我问一句,谁说这篇稿子就必须发呢?”副总编饶有兴致地问道,不忘回头安慰首席记者:“小王,你别介意。”
“从上川市近年来市政建设的发展速度以及举办大型活动的频率看,郭楚平的野心很大,他上位只是迟早的事。我们调查万通集团的事情恐怕已经被挂上号了,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示好。林省长留任,郭市长最多只能当个副省长,就算进了班子,也是万年老二,心里肯定不爽到了极点,我们这算是替他出气。一来笼络人气,二来先声夺人,三来缓解与郭市长之间的关系,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
听到这里,王谦已经开始心动,那篇稿子他花了大量的心血,本身就不愿意明珠暗投。万通集团的相关报道也是鸿博网今年的重头戏,目前各方面阻力都不小。如果能够赢得郭楚平的支持,之后的调查必然会顺利许多。他正要站起来说两句,却听得副总编敲敲桌子:“先休息一下,五分钟后继续。”
等众人散去,简思犹豫片刻,还是端着水杯靠到主座旁。
“谁放的话?”副总编是个老江湖,一边低着头在纸上勾勾写写,一边不动声色地询问道。
咬咬嘴唇,简思还是回应道:“不愿意透漏姓名的消息人士。”
一张写得乱七八糟的纸被推到面前,副总编遒劲有力地在“F”单词上勾了个圈,抬眼从镜框上方看过来,目光炯炯。
心知瞒不过去,她只得微微颔首。
副总编坐的椅子滑回去,单手拖着下巴,在那里沉默了很久。直到所有人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他才抬起头,巡视一圈,拍板说道:“下期就以干部队伍老龄化为专题,王首席把主打的那篇稿子稍微修改一下,不要出现具体的人名地名——此时此刻,明眼人都知道我们说的是谁。”
散会后,简思独自寻到楼梯间发了会儿呆,她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只能遵从内心本能的倾向,将方铭泽透漏的消息部分地写到了方案里。但林省长留任的结果,她还是愿意选择相信,毕竟这其中出现变数的几率并不大,暂且冒一把险也值得。可是,如果林省长真的败走麦城,这个时候发这篇稿子倒成了犯忌讳的事情:提前制造舆论攻势,将老领导逼下台,整个萧山省官场恐怕都会与鸿博网绕道而行。
回到办公室,留在桌上的手机显示有3个未接来电,回拨过去后,意外听到了李天奇焦急的声音:“妹子,你咋没接电话?”
哭笑不得的简思解释说忘带了,却依然无法打断他的絮叨:“手机要随身带呀,别人找你不方便不说,万一有个急事叫人都没办法求援……”
“李总,你找我什么事儿?”长篇大论后,简思终于找到机会插话,她头疼地发现对方啰嗦起来跟自己老妈真是不相上下,哪有一点高级经理人的素质。
“还叫什么李总,别跟我见外,以后就叫大哥!”李天奇咋呼呼地纠正道。
自觉才见两次面的彼此还没有熟悉到这种程度,却也不好驳了他的心意,勉勉强强地叫了声:“李大哥……”
李天奇很是满意地应了声,这才回到打电话的最初目的:“上次我在楼下等了你半天,后来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
我哪知道你在楼下等?她心中腹诽,从方铭泽的办公室出来,憋着一肚子气在迷宫般的楼道里寻摸了半个小时,好不容易找到出路,能把自己弄出省政府大院已经很不容易了。
“方哥就是脾气坏,人还是挺好的。”见她没答应,李天奇自顾自地继续劝慰。
简思有些佩服李天奇的好脾气,在他眼中,估计就没有坏人。话说回来,若非这种与人为善的秉性,恐怕也做不来酒店、会所这些服务业的行当。思及此,她语气和缓地说:“没事,我跟他就谈了点公务。”
听到这里,李天奇笑呵呵地回道:“没事就好,大哥欠你一个人情,有机会肯定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