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奇虽然长着张娃娃脸，身材却很高大，当年在集团军里参加徒手格斗比赛，都是数一数二的成绩。面前这几个小保安是当真不看在眼里，可若要打起来，双拳难敌四手，恐怕自己还是会吃亏。
他今天亲自出马收账，就是想探探对方的底气。西湖会旗下除了高档会所，还有条快餐配送链，虽然不是主营业务，但现金流充裕，这几年的发展势头很不错。万通工业园地处新城区，建成后带动的下游产业量级巨大，餐饮行业无不提前布点，但求抢占先机，西湖会自然也不例外。仰仗着和萧山省政商界的良好关系，他们顺利地承包下整个万通集团的盒饭供应。
所谓“人算不如天算”，本想借助万通项目的上马创造规模效应，孰料三个月的初期合同履行完毕，70%尾款死活收不回来。李天奇倒没以为对方会赖账，毕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几十亿的项目不至于拖欠区区盒饭钱，便只道手下人无能，与对方沟通存在障碍。
之前派过来的财务人员没要到钱不说，还被万通的保安给打了。纵观整个上川市，实在想不出有谁能排场这么大，吃了半年的盒饭，居然觍着脸就是不结账。
一早跟着分公司负责人找到工业园的地界，直接被门卫拦住。李天奇让手下与之周旋，自己直接冲进了办公楼，眼见要踢开总经理室的大门，却被保安架住给硬生生地叉到了外面。
性子好不代表没脾气，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遭遇这样的对待，任谁也不会善罢甘休。更何况在他看来，万通集团作为堂堂跨国企业，居然拖欠盒饭钱，真是没天理了。故而顿时火冒三丈，用上了平时不怎么习惯的仗势欺人这一招。
西湖会是萧山省政府的定点接待单位，迎来送往的都是达官显贵，真要找人摆平确实没问题。但想到方铭泽经常挂在嘴上的叮嘱，他还是深呼吸，把那口气憋回去了，指了指那几个五大三粗的保安：“今天不跟你们计较……”
简思是第一次见到李天奇恶狠狠的样子，有些胆怯地试探：“李大哥？”
剑拔弩张的双方都转向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孩，她脸上挂着难看的笑容，似乎想来劝架，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趁着人数众多的那一方尚未反应过来，李天奇大步上前将她护到自己身后，扭头撂下句：“让万通的人把钱准备着，我明天再来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言罢，不待对方回话，他赶忙推着呆愣愣的简思就准备离开。
“让你他妈还敢来！”破空的呼啸声夹杂着恶狠狠的咒骂，猝不及防得袭来。李天奇突然楞住，下一秒便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上。小股鲜血从他脑后流出来，如同瞬时绽开的一朵朵红花。
为首的保安将沾着血的砖头踢到路边，又往地上啐了口吐沫，见李天奇已经一动不动，这才转头带着人，不慌不忙、趾高气昂地走回万通集团的办公楼。
这群人来势汹汹，出手迅捷，一看就是职业流氓出身。简思被突然的变故吓傻了，愣在原地半晌儿，这才意识到李天奇还倒在地上、流着血。
“来人啊！”手忙脚乱地脱下外套将伤口按住，她抬起头来大声呼救，“救命啊！”
空空荡荡的工业园角落里，破旧金杯车后面探出个绑着绷带的脑袋，怯生生地应了声：“李总……没事吧？”
快餐公司负责人是厨师出身，看起来五大三粗挺有震慑力，实则因为老实可靠被派到工业园开拓市场，哪知道刚开张便被人赖账。之前来讨债时已经被打怕了，今天见李天奇来势汹汹，本以为托他的福能够把钱要回来，干脆躲在车作壁上观，孰料对方确是狠角色。
“快来帮忙！”简思让那胖厨子按住浸满血的外套上，站起身时略感晕眩，顾不得站稳，立刻掏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
伤人的保安们三五成群，连头都没回地走进万通办公楼，仿佛刚才被拍下去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木头或者其他什么没有反应的物件。
电话等待接通的那几秒钟，如同数小时一般漫长。简思在灿白得仿若虚无的阳光中，感到从未有过的不真实——脚下是流血不止的李天奇，前方是让至亲付出生命代价的无理，如果这个社会真有公信，没有任何道理让这些披着人皮的豺狼继续残暴下去。无论他们背后是几个凉山市的GDP，无论有多少高官厚禄为这不义背书。
胖厨师跪在地上，虽然满身肥肉抖得跟筛糠一样，却坚持按住李天奇的伤口，断断续续地将他们来这里的原因，以及万通蛮横的态度解释给简思听。
一开始只觉得愤怒，甚至冲动地想要给在方铭泽打电话，如同李天奇最初的反应一样。可按下通话键的前一秒，她的目光被指尖的血迹吸引，愣愣地看着出神。
她突然明白，或者说她一直知道，只是不愿意去想：王谦们看似偏激的顽固，是个体与这强大不公的对抗的终极坚持。对于羸弱无依、可以被权力轻易碾成碎渣的普通人来说，放弃挑衅便意味着屈从于一块块砖头。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什么，对便是对，错便是错，容不得勾兑与协调。那所谓的看淡与遗忘，甚至宽容与豁达，在没有任何争取与对抗的前提下，只是弱者自说自话的解脱，更是强权、暴力与残忍、不义的彻底胜利。可倘若利用权力来对抗权力，和那些为虎作伥的保安们似乎也没有任何区别了，她可以原谅自己被方铭泽吸引，但仅仅是作为男女个体，而非记者与官员。当人们与权力过于靠近时，往往会误以为自己就是权力本身，这种误解既会导致依附，更会让底线在不知不觉中沦丧，最终彻底泯灭。
刚刚完成基础设施建设的工业园里根本没什么人，路上也都是空荡荡的，救护车很快便赶到了。医护人员对李天奇进行了简单包扎，用担架将他抬上车。简思没有多想，作为陪护也坐上车，思绪跟着起伏不定的心电图跳跃。
李天奇虽然被开了瓢，兴许是皮糙肉厚的缘故，伤口清理并缝合后，在急诊室就慢慢转醒过来，辨清方向后，恶狠狠地咬牙骂了句脏话，手一撑便要坐起身。
简思连忙按住，力道不大，却很坚持地说：“医生说你可能有脑震荡，别动。”
李天奇仿佛这时才记起她来，不好意思地咬咬嘴唇，寻思着怎么开口，原本脏兮兮的脸上泛起羞赧：“妹子，让你见笑了。我平时没这么怂的，纯粹是万通那帮王八蛋玩阴的……”
刚从昏迷中醒过来，第一反应不是关心自己的伤情，却着急挽回面子，男女的脑回路果然差异巨大。简思好气又好笑地点头示意他躺下，这才开始解释他被拍晕后的种种。
“胆子太他妈大了。”李天奇始终郁卒难平，“老子非要想办法治治他们不成。”
稍稍犹豫片刻，简思还是开口劝道：“李大哥，算了。”
那双圆的近乎孩子气的眼睛突然瞪大，仿佛听到什么胡话：“你以为我拿万通没办法？强龙也拧不过地头蛇，今天要不是你在那里，横竖他们弄不死我，我拼了这条命也要添点恶心。”
简思摆摆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要显得太过随意：“你有办法我知道，可是没必要。”
“按你这说法，咱脑袋就白让人碎了？”李天奇开始以为她是在讲笑话。
“万通项目背后是凉山市的支持，郭省长又刚刚上任，只要还在萧山省这地界，就没谁能大过省委省政府的。你当然能找到在说得上话的人，可……”简思咽下方铭泽的名字，“……可你找到的这人是不是方便开口？会不会让郭省长不痛快？更何况，万通的人敢打你，想必也是知道你和西湖会背景的，这说明他们根本没有忌讳。又或者……”
“或者他们就是想给方哥找不痛快？”李天奇猛一拍脑袋，差点把伤口的线给震崩了。
简思连忙叫医生过来处置，李天奇疼得龇牙咧嘴，倒也顾不上发狠斗气了。这一下午便在乱七八糟的检查项目中忙过去，直到那胖厨子带着西湖会的法律顾问、保安队长等一干人等赶过来，简思打了个招呼便走了。
回到位于市中心的酒店式公寓，绷了一整天的弦终于松懈下来。冲澡洗去满身的疲乏，灌了几口冰箱里储存的酸奶，简思从书房的抽屉里取出装在牛皮信封里的那一叠剪报，仔细地翻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