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科的值班护士是个刚刚从卫校毕业的小姑娘,处理医患关系显然还没有什么经验,更何况面前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脸色凶得吓人,在他的瞪视下,除了来回翻找登记名册之外,根本不敢开口询问病患的其他身份信息。
明白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非常吓人,方铭泽只好用力抓了把头发,煎熬了一晚上的焦虑几近爆发。可若非顾及公共场合,他一定已经毫无风度地吼了出来。此刻却只能用极力压低的声调断言:“人肯定在你们医院,请再仔细找找。”
虽然他的用语从字面上看很有礼貌,但语气听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小护士眨巴眨巴眼睛,把快要吓哭的情绪收捡起来,无奈地将手指比在长长的名单上,反复反复地划了一道又一道,却始终找不到他说的那个名字。
方铭泽平日里很少为难下属,因为心里很清楚,人家若能做得到,定会想方设法让领导满意,自己这边着急上火着实没有必要。但此刻再多道理也无法说服情绪,也无法继续保持风度。看着小护士不停地摇头,只觉得火气“蹭”地就上来了,干脆大手一挥,直接将登记本夺了过来。
顾不得对方委屈的情绪,低下头翻阅入院名录,这才发现眼前晕眩一片,根本看不清那些豆大的名字。
前一天还在陪同考察团,晚上喝了酒,又提心吊胆整整一夜,换做其他人恐怕早已经倒下了。他揉揉太阳穴,试图将视线聚焦,开始在密密麻麻的收治名单上寻找“简思”二字。
还没看到两行,背脊意外地被轻抚了两下。那个记挂了在心肺上的声音柔柔地响起:“你怎么来了?”
闭了闭眼睛,缓缓扭过头来,见到她的那一刻,终于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猛然法力,将对方狠狠拥进怀中。
几近令人窒息的力道,将胸口的空气与飘忽的情绪一并挤了出去。大半个月没有见面,他似乎清瘦了不少,衣襟中混杂着浓浓的烟味,比往日更加浓烈,却依然熟悉入骨。
经历了一夜的惊心动魄,外加因王谦抢救无效而受到的打击,简思的体力和精神都负荷到达极限。她从未感觉像此刻一样疲惫,但似乎也只有在这个人面前,才能够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想都不需要想,便自然地将双手紧紧环上他的腰,掌心里可以隐约感受到轻微的颤抖,尽管不清楚对方为何会突然如此激动,但这又有什么重要的呢?一边想,一边将脑袋深埋进那浸满烟草香味的怀里,再也不愿意离开。
“方,方哥?”李天奇紧跟在简思身后,几乎不敢确认自己亲眼所见的景象,语气中带有明显的迟疑,“你们这是……”
方铭泽深吸两口气,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这才拍拍简思的肩膀,示意她注意场合。转身冲李天奇点点头:“我刚出差回来。你怎么不在会所待着?跑医院凑什么热闹?”
“我,”被对方突然理直气壮的态度逆袭,李天奇摸着脑袋回不过神来:“我是来复查伤口的。”
“今天幸好碰到李大哥,”简思的右手被方铭泽紧紧握住,只好用唯一能动的左手笨拙地抹了把脸,“王老师因为车祸受伤,抢救无效……”
将前因后果解释清楚,她迟疑片刻补充道:“王老师的爱人刚刚怀孕,如果没有李大哥帮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李天奇经过几分钟的缓冲,暂时接受了现实,听到这里连忙推辞道:“别见外,我也就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方铭泽已经完全恢复正常,打断了两人循环往复的互相客气,明确而直接地指示:“那你就回去准备吧,已经快到饭点了。小简,你带我上楼看看。”
居高位者天生好像天生就有种令人臣服的气质,李天奇得令后马上去停车场开车去了,简思则老老实实地给他引路。
正中午,医院里人来人往的,他们有几次差点被冲散,但方铭泽始终牢牢牵着她,力道不大,却很坚持,像个终于找回心爱玩具的孩子,任性得无法拒绝。
回到病房里,郑娟已经没有哭了,直直地盯着天花板,眼眶深陷,如同一颗被拔光了水分的核桃,由内而外的散发出彻底而深刻的悲伤。
方铭泽放轻脚步,悄悄松开了一直与简思相握的手,来到病床边,态度意外得有些谦卑:“王太太。”
病人没有反应,眼角又有湿湿的潮润泛起,简思忙上前介绍道:“娟姐,这是省政府……”
任何头衔对刚刚经历丧夫之痛的人来说,都没有太大的区别。方铭泽摆摆手,示意不用继续,语调平缓却态度真诚地说:“我刚刚听说了王记者的事情……他是个勇敢的人,很勇敢。”
郑娟直直的目光有了些微松动,视线开始聚焦,似乎试图看清面前这个素不相识的人。
方铭泽却转过身去,问道:“陪护的事情安排好了吗?”
不觉有异,简思点点头回答:“单位那边的人马上就过来。”
正说着,病房大门再次被推开,原本就两鬓斑白的副总编看起来显得愈发苍老。简思听部门里的前辈说过,王谦当年最贫困潦倒的时候,是副总编力排众议将其聘为专栏作家。虽然两人在行文风格上天渊地别,但正是因为有副总编的世故老练,才会有王谦的肆无忌惮,他们在鸿博网里的关系亦师亦友,交情很是深厚。
郑娟一看到来人便又哭了起来,口中喃喃着王谦的名字,却再也唤不回逝去的亡灵。
作为鸿博网的首席记者,王谦的身后事由博之传媒的人力资源部完全接管了过去。鸿博网的分管领导也在副总编之后陆续赶到病房。
看到与简思一起站在旁边的人时,他们脸上的表情多多少少都有些惊讶。倒是方秘书长丝毫不以为意,大大方方地与认识的几位高管打招呼,谢绝不合时宜的殷勤客套,就像一个普通的员工家属,而非萧山省政府宣传部门的最高决策者。
倒是简思感觉很别扭,她看不过郑娟在一波波的慰问中再次崩溃的泪水,却又碍于身份无法劝阻领导们必须的关怀客套。尽管照拂逝者的家属是上级必须表明的态度,但对于沉浸在悲伤中的遗孀来说,安静的独处显然比来自不同人的反复刺激要好很多。
不得不承认的是,博之传媒在人性化管理方面还是做得很不错的,几拨人马来去之间,王谦的身后事便被妥当地安排好了:纪念专题、抚恤金发放、丧葬仪式……简思能想到不能想到的一切都有了专人负责,照顾郑娟的事情也被列为重点,病房的看护已经请好,营养餐更是由公司后勤部门重点准备,根本不需要假他人之手。
李天奇接到电话倒是很干脆,只是表明需要帮忙另外再说,随时听候调遣。他的口气听起来更加亲厚,俨然已经接受现实,把简思当做了自己人。
眼见所有事情都进行得有条不紊,郑娟也在看护的安顿下躺好休息。简思低头瞧见自己身上乱糟糟的一团,终于开始感觉有点难受了。
察觉到她的别扭,方铭泽与熟人们打过招呼,不动声色地牵着那只小手走出了病房。临行前还不忘提醒她,记得将王谦的采访包带上。
接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方铭泽心里火烧火燎的,根本来不及顾及什么,车子就直接停在了急诊科门前的专用车道上。这会儿,那辆黑色奥迪还那么大刺刺地横在应急通道的正中央,医院保卫科的人围在那里左右为难:一般人的车子这样乱停,早就二话不说地被拖走了,可眼前这辆车不止挂着政府牌,号位还很小,车主显然不是一般人——贸然拖走事小,倘若连累医院领导因此得罪人,最终倒霉的还是他们底下这些办事的。
方铭泽松开她的手,掏了一盒烟直接走上前去,看起来很熟络地分发给那些保安。一边掏钥匙,一边解释自己确实是因为有急事才违规停车,添了麻烦不好意思。
话虽这么说,他看起来却又显得格外不卑不亢,嘴上说的话虽然尽是客气,打心眼里却没有半点理亏的样子。
上川市中心医院作为地方上数一数二的医疗机构,本地的达官显贵们头疼脑热也少不得上门看诊,因此保卫科的人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见对方一副施施然的态度,心下也明白他这是在搭台阶大家下,于是也接过烟点了头,嘱咐尽快驶离,没有任何为难的意思。
简思只想快点找个地方休整,根本懒得去管这些,坐进副驾驶座后便闭上眼睛,连多说句话的精力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