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Prorsum风衣，成了维言秋天时最爱穿的衣服。
他常不自觉地哼起那首歌，发现自己还想着那沉静凉漠的眼睛。
她在露台转头微笑时，像在告诉他，把她忘掉。
里昂的八月长假，他们这些从各地来国际刑警组织见习的人，也轮流分配到了假期。
他在微凉的时刻，偶然走进了南法这座偏远的山城。
依山的小镇，异常地安静平凡，路上鲜有行人来往，但小镇的一路上，却是满城的暗香涌动。
这里的街道与空气，四季都飘散着花的香味，他来的时候正是茉莉与晚香玉*的采收季节。
又叫月来香的晚香玉，只在月亮高挂时散发香味。
旧城区里一间一间古意盎然的香水小舖，以调制出的香气，唤醒人心中独特的回忆。
他也是无意中走进了这家叫时光水的小店，和那满脸灰白胡子、和蔼可亲得像乡下爷爷的店主人聊起来。他是这座小镇里少数可以与他用英文交谈的人。
皮耶的两眼眼珠浊白，全因白内障而看不清楚了，每样东西他都要摸了一摸，这动作让他多了一丝慢而稳重。即便如此他仍忠心守着一家店。
「我的工作……『看』不是最重要的。有些最重要的事，要用心才能看见。」
说话的时候，皮耶望着他的眼睛，好似能看见。「我们习惯了视觉、听觉的刺激，以可见的事物、利害，做判断权衡的依凭，但真正珍贵，值得珍惜的，往往是那些看不见，深藏在内心的事物……我的眼睛，对我而言是种祝福。」他的笑没有任何遗憾。
其实这是一个不在预期里的旅程，维言却在这里住下了。
晚上的时候，和皮耶用马铃薯和洋菇作出了焗烤炖鸡。
他似乎有些讶异这年轻人灵巧的手艺，用仅有的几道素材变通出料理。虽然台湾人的味道还是淡了些，但皮耶喜欢他加的厚厚起司。
喝过睡前酒後，维言靠在厚厚的石砖壁上，打开手里的记事本，写着东西。
灯熄以後，他床边的石窗会从外头透进一格月光，照在幽暗的地上。
睡在铺子楼上靠街道的维言，习惯了清晨天还未亮时，轮子滚过石板地的声音。采花的工人唱着歌，摸黑到花田采集清早的花瓣，持续到下午。
此际更是特别，有时傍晚他们聚集在花田里，等候着月来香放香。
皮耶在他快走的时候，空出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Wayne，我说过要送你一个礼物。」
维言坐下时，皮耶正和蔼的看着他。
「你总是站在秋天*的试香瓶前，它是你喜欢的味道……你的记忆中一定有着与秋天的独特回忆。」
原来那个试香瓶是「秋天」，维言并不知道，因为这里所有的瓶子都没有贴上任何名字，只有皮耶凭着香味知道她们的名字。这是为了不让人左右了闻香时的想像。
皮耶无法发现维言脸上细微的变化，因为他正一一的拿出试香纸、滴管、油钵、量杯……
「我要为你调出你怀念的味道，好让你时常可以留住它在身边。」
他不是一个贩卖香水的店员，而是一个善於捕捉回忆的调香师。宛如魔术般地把回忆调成香气，留在人的身边，所以这里的每一瓶香水，都带着一种情感、一副画面或一个故事。
皮耶叫他闭上眼睛，问了几个问题，直到他问：「你在秋天，遇见了谁。」
他的睫毛颤动，睁开了眼。
皮耶「看」着他，微微地笑着，低下了头。「年轻人啊，你的心不诚实。不说出心中最诚实的感受，就不会有真实的味道了。」
「……她的身上没有香气。」
「不，每件事物都是有香味的，就像你闻到了秋天*就想起她一样……」他如此直言不讳。「香味，不一定只有鼻子闻得到。你心中那些记忆，就是这个人的味道……试着把她的香味说出来吧！」
维言闭上眼睛，许多回忆悄然涌上──那些他正花时间遗忘的。
不能否认的，他心里有很多不舍，也想过要自私一点，拥有这个秋天。
皮耶静静地听完，直到他要走的那一天，才拿出香水，两个瓶子，一个是迷你瓶。
「还不能打开。」他笑了笑，「再过几天，香味才完全。」
维言接过试香纸，平静的心房竟因而翻涌，彷佛她的存在又来到身边。木味的香气沁心淡远，一丝飘缈的距离感，像无法捕捉的微风。
「它是你的了，所以你可以写下它的名字。」
皮耶店里的瓶子一律简单俐落，没有任何多余的花俏装饰，因为重点是瓶子里的香水。只有一个用极细金链系着的小巧木片，是这瓶香水的名字。
Fall，他亲手刻下这个名字，因为它除了秋天，还有沉坠的意思。
※
当苏晨打开了用拉菲草*做蝴蝶结的包装後，平凡雅致的透明瓶子教她诧异，「蒋，你跑去哪买的，我的生日还没到呢！」
蒋静默不言，在吧台看她在光线中转动瓶身，被美丽色泽吸引的神情。
「Fall……？」所以香水是枫叶由黄转红的澄澄金色。
旋开瓶盖，刹那，香味好像一股缠绵的温柔气息，靠近、与她的鼻息交缠。那人的影子、倾近眼前与她说话的神情……
不知为何，她想起了那个温柔又强大的人，胸口好像有什麽细细如流地涌进，哀伤又怀念。
皮耶在和维言生活的这段期间，把他的气息也融入了这个味道里，因为属於他记忆里的味道，并非只有那个秋天的女孩，而是有着他们两人一起共度的秋天，才是那令人记挂的回忆香气。
假如她是秋天的一缕微风，那他就是日光，是她凉冽中的温融存在。
这是一个属於他们的香气，名字叫Fall……
她放下了香水。
忙碌没有注意的蒋，在她离去後才发现桌上的包装原封不动，香水被放回用拉菲草系绳的袋子里，像没有拆过一样。
她的东西收拾得乾乾净净，只留下了那瓶香水。
回家以後的苏晨，大哭了一场。
她发现理智再坚强，内心却多麽软弱地想要拥有这个人……
但他即便没有淑雅，也不会属於自己。
比起此刻思念之苦，她更害怕的是拥有他以後……又失去他。
--
*晚香玉，又叫月下香、月来香、夜来香(这是台湾最常用的称呼)。
*皮耶第一个说的「秋天」，是Autumn，香水的名字。
*拉菲草又叫许愿草、爱情草，韧性极强。另一说，许愿之後等绳子自动断掉，就是愿望实现的时候。
香水，是液体中的钻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