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那个她”
红花海的红花仍旧开的很艳,未见凋谢,秋风轻拂,发出细细碎碎的声音,那声音随着风一路飞过满片花海、平原、岩石,传进了半靠在墨寒身边休憩的绿芽。
沙沙轻声扰着她的耳尖,令她忍不住往身边的人怀里靠,最後索性整个人都倒进他的怀里,找个安稳舒适的位置躺好,继续好眠。
一向打坐入定便不会理会外界举动的墨寒,此刻却因怀中的人儿一动,令他好看的剑眉跳动了一下,正想定下心来,怀中的人又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吹乱了他尚未平静的心湖。
既不能静心,那便随性罢!
墨寒睁开如星辰的明眸,看着怀中睡熟的绿芽,嘴角扬起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笑容,明明是她自个儿要陪着他打坐,却刚入坐没一会儿便睡的不醒人事。
蓦然间,一股柔和的仙气随着风沁入红花海,黑眸未抬他已知道来人是谁,随即凝聚仙力於指往绿芽的眉心一点,一团白光由她的发稍掠至莲足,将她五窍尽封,才看向正越过花海朝他走来的俊俏男子。
男子身着红袍,一头白发随风飞扬,几根白丝落在他的脸上,扰乱了视线,他却毫不在意,神色从容,步履自在往墨寒而来,斜挑的双眸如三月桃花勾人。
「武神墨寒,别来无恙。」白发男子人还在远处走着,低沉的声音却已传来。
墨寒扬眉一笑,「近来可安好?」神情再自然不过,不过只有他自己知道此人前来,定是稍来自己很想知道的消息,一向淡然的心竟微微的跳乱着。
白发男子回以一笑,本来还在百尺外的身影,瞬间化成一道疾风行至墨寒身前,勾人的眼往他怀中的人一扫。
「莲花之妖体……喔!你为她戴上了?」银眸落在绿芽露出的一截藕臂,手腕处那对精致的银镯上。
银镯一遇到白发男子身上的仙气,竟微微的震动着,闪出比先前更耀眼的银光,刹时直冲天际,最後化成一道白烟,这才敛去银光,回复平时的模样。
墨寒抚过绿芽的细腕上的银镯,「自然是要戴上的,你该明白的不是吗?」
闻言,白发男子突然仰天大笑,片刻才止住,深沉的看着眼前的人。
「如你所猜测的,我带来了你很感兴趣的消息。」他深知墨寒的弱点是什麽,而他也很擅於利用别人的弱点。
墨寒的手指轻微的颤了一下,语气平淡的说道:「说吧!你想要什麽?」
白发男子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将目光落在沉睡中的绿芽脸上,仔细的打量片刻後,才抬眸对上墨寒。「我要她,莲花之妖。」
墨寒低眸看了眼怀中的人,「你想要她,为何?」
「你知道我为什麽要她,更何况一个你想知道的消息换一个不重要的花妖,我认为这样的交易对你来说很值得。」
墨寒笑了。是啊!不过是一株莲花妖罢了,他又何必再考虑,只是为什麽一想到要将她交给眼前的人,心中就会浮现她扯住自己的衣袖说要永远和自己在一起,再也不让他离开那坚定的神情。
那样的执着,那样近乎渴求的语气,竟让他下不了决心,舍与不舍皆在他一念之间。
原本还犹豫不决的他眸光扫过她手上的龙纹银镯,思绪顿时清明,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必须将她留在身边。
白发男子见他犹疑半天,不由得出声问道:「你的决定?」
「你带来的消息说也罢,不说也罢,她是绝对不能给你,消息爱说不说随你。」他淡然的回道。
白发男子并未失望,反倒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背转过身负手往前走,越过来时的红花海。
墨寒目送他走了一段路之後,才低眸看着怀中的绿芽,伸指欲往她眉心一点,耳边却传来那早该走远之人的说话声。
「她在如意城的五里客栈。」
闻言,墨寒身形一凝,手指也僵在半空中,那句话就像石头重重的落在他的心间,让他忘了该如何喘气。
原来“她”被判轮回之刑,转世为人……
难怪他一直找不到她,不是没试着去找,而是神尊告诉他,天帝下令将“她”的行踪和去处全锁在司命阁里,除了批写历劫的司命能得知以外,其他仙人一律不得过问,违者处以畜牲道之刑。
他不好再为难其他仙人,只好将“她”放在心底的最深处,不去问就不会去想,不去想就不会想知道,原本以为就算知道了“她”的行踪後,日子一久决不会感到激动和痛苦,没想到还是无法平静呵!
想起“她”就会想到另外一个可恨的人,要不是因为这个人,“她”根本就不用受这种轮回之刑,受尽生离死别之痛,当初把那个人囚在锁魔塔根本就是个错,应该要让他化为尘土飘散於天地才对,为了这个自私的人,“她”得受尽无妄之苦。
记忆中的容颜重新回到脑海里,占满了所有的思绪,谁说神族没有爱恨嗔痴,谁说神族就是无情无欲,若真的无七情六欲,那麽又如何泽爱众生,关怀世人。
墨寒闭起眼内心翻涌,一向清圣的眉宇染上了尘虑,大手忍不住慢慢握紧,片刻後才缓缓松开,手指凝气往她眉心一点,娇小的身子动了一下慢慢转醒,而後用手抚住雪白的额间。
「我的额头怎麽那麽痛,该不会是你偷打我吧?」小手揉了揉疼痛的额间,眉心皱起一座小山。
「你刚刚睡熟了,翻身落地磕疼的。」见到她吃痛的小脸,墨寒原本微黯的眸子有了一丝暖意,伸手帮她揉去额间的疼。
「是吗?」她一脸狐疑的看着他,她在他怀里睡死那麽多次,之前从未摔过半次,最有可能的就是一直往他身上赖,怎麽可能会翻身落地呢!
她突然笑开了脸,其实摔疼了也有好处,至少能让他墨仙人帮她服务,早知受伤有这种好处,她应该每次睡死後都摔的头破血流才对。
「没看过磕疼了还会笑,看来应该没那麽疼了吧!」说完,他便要将手收回。
闻言,绿芽立刻苦着一张脸,佯装痛苦,低声嚷着:「痛,还是好痛,你再帮我多揉一会儿。」小手连忙将他的手压在自己的额上。
墨寒嘴角扯动,微微一笑,这小花妖的心思他岂会不知,她就是想占他便宜呀!
☆
绿芽偏头看了蹲在池边,掬水凑近唇边,轻啜缓缓饮下的墨寒。
和平日一模一样的神态、动作,可她总是感觉他有哪里不一样,动作没以往那麽自在,神态有时都带着一丝怅然,尤其在日暮西沉时,神情更为黯然。
她想问却怕问了他也不答,更害怕是他想离开自己返回神族,却碍於怕她不让他走,而不敢开口询问,内心的忧虑让她一向开朗的小脸都垮了下来,不由得苦着脸。
刚饮完一口泉水的墨寒回眸看到的就是这个画面,步如流星来到她身边。
「闷了吗?」
绿芽抬眸望着他,压下满腹的疑问,扯出一抹僵掉的笑,「没有呀!你昨日说的话。」
她现在才知晓,说谎是件这麽简单的事,以前的她实在老实过头。
墨寒回视她,淡然反问:「我昨日说过什麽?」
她嘴角微抽一下,「你不是说我们今日要去见一个人。」他故意装傻是吧?
就在她说完的同时,绿芽敏感的察觉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怅然,很快地掠过,快的几乎让她以为自己看错了,纤手忍不住摸上他的清浚的脸。
你是不是不开心?她很想问,却只是想没敢行动。
「是有一个人,我很想见她,可又怕见了会更伤感。」墨寒拉下她的手,近呼低喃着。
明明是轻淡如风的口吻,语字间却尽显他内心的挣扎,就连眉头都起了些微的皱折。
绿芽一双晶亮的墨色杏眼眨了眨,想问他那个人是谁,却发不出声音,喉间像哽住似的,一声也吭不出。
陷入思绪的墨寒,目光远眺天的另一端,望着燕子成群飞翔,一只落单在後,有只体型较大的折返回去和牠同飞。
心想,这对燕鸟是夫妻吧!才会如此放心不下,特意折返眷顾着那只落单的伴侣。思及此,黑眸更为深沉。
看到他脸上落寞的表情,绿芽内心也有些难受,心好像被人用线扯紧似的,有些疼。
「墨寒,既然你想见那个人,那我们就去见那个人。」她清丽的小脸漾着甜甜的笑容。
「……你有在图谋什麽了?」他自是了解她那点心思。
绿芽扯了扯他的袖口,笑道:「墨寒,既然我都陪你去见那个人了,你能不能给我点奖赏?」她这可是帮他壮胆呢!讨赏有理。
闻言,他剑眉微挑,「你想要什麽奖赏?」
「我想让你起个誓。」末了,她还嘿嘿笑了两声。
他看着她,一言不发,等着她的下文。
她摸了摸鼻子:「就是想让你起个小誓言,倘若你下次不告而别,丢下我一个人的话,你就得……这样……那样,我也不是不相信你,就是想图个安心。」
「我怎麽有种你在变相诅咒我的感觉。」
「岂敢,倒是你不敢起誓是因为你会再一次把我丢下对吧?」她就知道,这种恶习有一就会有二。
他睨了她一眼,朗声道:「我墨寒在未渡化绿芽之前,决不会抛下她,他日若违此誓,就革去我神族仙班之名,永堕无间之苦。」语气真切,黑眸闪着认真。
她愣了愣,「我只是要图个安心,你干嘛发这麽毒的誓,倘若哪一天你又丢下话,应誓了怎麽办?」她没想过要他会发这麽可怕的誓,双腿没由来地微软。
「此毒誓自然不会应验,我不会让它有机会发生。」他敢起誓就代表会做到。
闻言,绿芽这才笑颜逐开。
心中的不安被他一句话轻易的吹散,他不会骗她的,因为他是墨寒,是那个不会介意她是莲花妖而和她交朋友的神族仙人。
「你誓言都发了,我们可以准备去见你想见的人了。」她一向言而有信,说到做到。
墨寒看着她那清澈无垢笑得如月弯的双眸,眼瞳映出了自己,他从她的眼中读出了信任何依赖。
绿芽被他看的面红耳赤,连忙低头双手抚着脸颊。
大手轻轻往她脑门一抚,他嘴角微扬的说道:「我们一起去见“她”吧!」
绿芽嗯了一声,心想,不知道墨寒挂念的人是“他”还是“她”,如果他心中挂念的人是个女子的话……
念头方起,某种怪异的感觉疯狂的敲打着她小小的莲花心,令其胸骨微微发疼。
她该不会是自己生病了吧?为何一想到墨寒要见的人是个女子,心就这麽难受呢?
☆
如意城。
城如其名,如意称之,非发达之地,住在这里的人,既非官宦也非商贾,充其量是寻常人家过过日子,三餐不用饿肚子的朴实生活,可是每个人脸上却都挂着满足和乐的笑容,人人互助,安逸知足,就连鸡鸭家畜都长的特别肥头胖身。
街道旁的某家米舖旁那颗少说也有三十年的梧桐树,身上的绿叶已渐渐的转黄,风一吹飞的满天都是,树下有几个穿着薄衣的小孩,身上衣服多处补丁,手里玩着的泥人、细麻绳,全是自己做的小玩意,一个个玩的不亦乐乎,直到家中大人出来找人,才急忙嬉笑着又打又闹的边跑回家。
微黄的梧桐叶被风卷起,一路飞过好几条街,最後落在一间稍嫌破旧的木屋的瓦片上,门梁上挂着陈旧微霉的匾额,上头写着四个墨色的大字「五里客栈」。
年迈的老木门被人嗄吱一声推开,二道身影走进屋前的庭院,男子清傲如仙,目光淡然,从容自在,一袭白衣飘飘,浑身散发难以言语的出尘气息,与他同行的女子杏脸桃腮,一对圆圆大大的眼,骨碌碌的左看右瞧,对什麽都感到新奇,就连养在大红瓦盆中的金鱼都让她看得双眼发亮,笑盈盈的拉着男子的手想让他也瞧瞧那鱼儿在水中悠然自得的模样。
男子笑了笑,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等到她看够了庭院里所有的东西之後,才微微施力将她拉往屋内。
此时天际方露鱼肚白,公鸡才站上屋梢拉长脖子高声啼叫。
两人进屋後,未见有人,木椅全都倒放在方桌上,天色尚未大亮,微暗的天色令人视物不甚真切。
此二人自然是墨寒和绿芽,即便在黑暗中,他们仍可以利用灵力视物,就这点幽暗的天光来说,压根是小菜一碟,无视物困难。
墨寒牵着绿芽的手挑了一张靠窗的位子,将椅子从桌上取下後衣袖凌空拂过椅面,随後落坐,等着客栈的管事睡醒。
「墨寒,这凡间的食物我们又不吃,待会儿要叫些什麽比较妥当。」绿芽轻声问道。
她先前未幻化人形时,曾听爱说书的鼠精谈及关於凡间的事。
听说凡人都喜欢喝酒跟吃食,酒皆是苦涩味,那些吃的食物可就丰富多了,不仅有肉、菜和果子,还有花花绿绿既软又甜的东西,鼠精说那是凡间最好吃的食物,叫做糕点。
话说回来,既然他们都来到这里了,不晓得能不能叫一些糕点来吃,墨寒应该不会反对。
「看你一脸馋样,想吃点什麽?」他眼中含笑的看着她。
她立刻双眼发亮,「我想吃糕点,听说它是凡间最好吃的食物,既然我们来了,就吃一点点,墨寒你说好不好?」既然他都先开口了,她也不用再矫情了。
「待会儿见到客栈掌柜,我们就叫一些糕点来吃。」神情依旧淡笑如春风,心却因期待见到思念许久的人而有些跳乱。
即使心中很是激动,他的脸上却从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急促和期盼,反而更显从容。
天色渐亮,金黄色的阳光穿过纸窗透进屋内,一阵闲散的踢踏声自二楼传来,不一会儿便见一名鬓发花白的老人家,顶着一颗圆圆的肚子,睡眼惺忪的走下来,好几次都因脚步不稳撞上一旁的扶手。
「我这都还没睡够,这该死的鸡就叫我起床,等哪天老子我不高兴了,就先把你宰了下酒菜,看你还能嚣张不!」略带尖略的声音不停的谩骂着屋梢那只尽责的公鸡。
正想再多念两句,圆胖的脸一抬,坐在窗下的两人立刻入了眼,吓的他从楼梯上摔下来,幸好只剩一阶而已,他余惊未定的拍了拍肥硕的胸口,脸上的肉还一颤一颤的。
眼前这对壁人宛如画中仙,男子俊逸卓尔、气度不凡,女子眉如月、眼如星,螓首蛾眉,,顿时亮煞了他小如豆粒的眼。
他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随即换上凶神恶煞的表情。
「我说你们二人是哪来的偷儿,我这儿可没什麽好偷的,快走快走,一大早就来坐在这儿吓谁,你老子的真是晦气,害我差点从楼梯上跌死,啐!」顺过气之後,他快步的走近他二人,大手用力挥了挥,一脸嫌恶口气不善的吆喝着。
闻言,绿芽脸上的笑意顿失消失,她虽是善良的妖,却也是有脾气的,纤指微微的扣在桌沿,指尖凝聚灵力,手一抬便要将眼前这个不知好歹的胖子给击飞。
一只温暖的手略微施力的扣住她腕处的龙纹银镯上,拇指压在龙眼上头,她只觉手一麻,立刻酸软无比,指尖的灵力瞬间消失殆尽。
「绿芽,不可伤人。」墨寒淡淡的开口道着。
「可是……」本想再说什麽的她,最後只啍了一声便将头转至别处,不再看着那该死的胖子,免得她真的忍不住将他撕烂,尤其是那张闪着油光的肥嘴,看了就莫名的火。
明白她不甚高兴,墨寒没说什麽,只是用手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便看向一脸莫名其妙,嘴巴还咂巴咂巴响着的客栈掌柜。
「我二并非偷儿,只是走了一晚的夜路肚子饿极,见客栈大门未落锁便自个儿进来了,还请多包涵。」他停顿了一下,温和的补上一句:「先来一盘糕点吧!」
他可没忘了这株小小的绿芽刚才还垂涎三尺地说着想吃凡间的糕点。
一听到这话,原本有些闹脾气的绿芽连忙转头对他甜甜的笑了。
「二位客倌,可否请先结帐再上菜,若你们吃饱喝足却付不出半玫银子,我不就亏大了。」客栈掌柜的神情虽是恭敬,话中却是句句带剌,舌锋如火。
可别怪他看人轻,虽然这二位穿着不俗,可是这年头的骗子不都穿着华服到处诓人,想想还是先见到白花花的银子才作数。
「你……」原本消了气的绿芽听他这麽一说,心中一把刚剩余烬的火比先前烧的更旺,要不是墨寒让她别伤人,她早就把他大切八块,哪还能让他在这里肥眼看人低。
当下愈想愈火大,绿芽利眸含怒瞪着他,这死胖子说她就算了,他凡夫俗子一个居然敢对墨寒无理,她真想一把上前将他拖出去外面鞭个半死再说。
「绿芽。」墨寒轻声唤道,让她稍安勿躁。
他得设法让这个势利的掌柜不要再出言刺激她,要不然她内心的妖性发作,这间破败的五里客栈恐怕被拆的连瓦都不剩。
绿芽咬了咬牙,将满腔的怒火压下,别过头去,不再看那令人光火的脑满肥肠掌柜。
墨寒从宽大的袖口拿出一只银白色绘龙的锦囊搁在桌上,发出了重重的叩一声。
一见到那只颇有“份量”的锦囊之後,原本还小眼睛小鼻子的掌柜顿时眉开眼笑,一脸谄媚的看着墨寒,嘴里还好声好气的说着:
「不知二位客倌想吃些什麽糕点,我们这里有紫苏饼、桂花糕、绿豆馅饼、奶烙……」话还未说完便被绿芽出声打断。
「胖子,把所有的糕点都来一份,快去。」她不想再看到他的脸,多瞧一眼都伤眼力。
墨寒嘴角微扬,他自然明白她的心思,只要她不出手伤人,讨讨嘴皮子,也没什麽。
碰了一鼻子灰的掌柜自然不会在留在这里惹人嫌,乾笑几声之後便扬声对着二楼高喊:「若水,还不赶紧下来招呼客人,记得把纱巾戴上,别吓着客人了。」
说完便走到柜台後面自顾自的忙去,楼上传来由远而近的啪踏声,足音甚轻。
墨寒和绿芽同时闻声望去,一抹清瘦的纤影自楼上而下,女子的下半张脸被白色的纱巾给遮了去,莲足快步走向他们,随即替他们各倒了杯茶,欲离去之际,眸光不经意一扫而过,赫然发觉此二位客倌的长相竟是世间少有的俊雅和清丽,不由得愣了一下。
惊艳的目光在掠过女子如桃花般的杏脸之後,落在一身白衣尔雅卓凡的男子脸上,水眸不期然对上他的凝视,良久,竟无法将视线移开。
四目相望,眸光纠缠,倾刻间天地无声,若水不知自己为何不能将目光移开,而墨寒则是舍不得将目光移开。
绿芽自然察觉到墨寒眼神中的异样,似乎多了点温柔,多了点情感,那是她从未见过的他。这说明了一件事,那个让他心心念念不忘的人,就是眼前这个戴着半面纱巾的女子!
绿芽眸光一转落在那女子的脸上,只见那女子眸光紧紧的凝视着墨寒,就这麽个眼神,她心口抽紧了一下,莲心正不断的溢出酸意,淹没了整个胸臆,不知不觉逼出潜藏於深处的妖性,隐匿在血液中的杀意瞬间即起,内心渐渐兴起的噬杀念头。
她双手握的死紧,就怕一个不小心会出手伤了眼前这位女子,她低下头去不再看着眼前相互凝视的二人。
紧握的双手令指尖都陷入掌心中,那微微刺痛提醒着她,切莫被妖性控制意念。
想点别的什麽好了……
她耳边传来他们的谈话声,可是她却连一个字都听不清楚,脑子不断嗡嗡作响,只差没额上浮出青筋,她咬牙忍着体内那渐长的妖性。
墨寒察觉到她的怪异,低声唤她:「绿芽,你怎麽了?」他没忽略她身上正散发出浓重的妖气。
闻言,绿芽火速的抬头望向他,余光瞥见站在一旁的女子,不知怎地,她脑门轰的一声,妖性倾巢而出占据她的意识了。青葱似的指尖聚满灵力,在自己还没来得反应时,已然出手袭向那名女子。
「绿芽,不可!」墨寒低喝一声,不自觉聚仙气於指,以指为剑用力的弹开她的手。
绿芽感到一股痛意自手背传开,收手之际不小心扯落了那女子遮面的半块白纱,轻薄如丝的纱巾缓缓飘落在桌面上,盖住两杯茶水。
绿芽垂首望着自个儿的手,她没想到自己真的出手伤那女子,更想不到墨寒为了阻止她竟下重手,竟用剑指震伤了她的手掌,手腕处漫开一阵剧痛,疼的她柳眉皱起。
双手腕处疼痛渐趋严重,那痛意不减反增,疼得让她忍不住咬住下唇,眸光隐忍的坚强在瞧见墨寒对那名女子关切的目光,瞬间被击溃,痛意漫进她的眼底,兴起一片红雾,杏眼满满的水气。
她恼怒地瞪了他一眼,明明痛的是她,怎麽他关心的是那个没被打的女人,她猛地用力拍了下桌面,发出一声巨响。
女子神色紧张的拿起白纱就要往脸上戴,手却在半空中被硬生生拉住,她惊讶的看着墨寒,慌忙的用纱巾压在左边的脸颊。
「你的脸是怎麽回事?」话一说出,喉间有些微涩,他没想到再见到记忆中娇柔如花的她竟变成这幅模样。
当年在神族,她的容貌是数一数二的美丽夺目,如今左边脸颊那宛如掌心大的红色印记硬生生将她的美折了,成了不折不扣的丑姑娘,生成这般的容貌,这一世的轮回想必是无尽的苦难。
思及此,墨寒有种想上天找司命算账的冲动,质问上天为何要对她如此不公平,若非武魔的私心害了她,她也不用受轮回之苦,眸光黯下,他慢慢的放开她的手。
一等自己的手自由後,若水连忙将面纱戴上,欠身後便转身离去,身後传来男子的说话声。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女子虽然很想不理,不过脚却怎麽也跨不出去,小嘴更是背离自己的意识回答:「打从出生之後就有的,是胎记。」手,下意识隔着面纱按住自己的左颊。
她已经习惯了当别人看到那火红的胎记时,露出的鄙夷神情,一开始很受伤,但日子久了便习惯,心也就没啥感觉了。
「在这里日子过得如何?」皮相面貌他不能逆天改变,至於其它的,他还是能略尽棉薄之力。
绿芽看着他们之间的互动,强忍住手腕和心口莫名的难过,静静地睁着水眸看着他,他却恍若未觉,心思只落在那个叫若水的女子身上。
她自嘲的笑了,带点落寞、孤寂,从来都是这样,不告而别那次是,现在也是,毕竟她是妖嘛!他墨大仙人高兴就来摸摸她的头,不高兴就理也不理随意扔下。
若水不明白这位萍水相逢的公子未何要向自己问这种私事,虽然内心充满疑惑,还是老实的答道:「日子过的尚可,只是手脚慢了点偶尔被骂上几句,多谢公子的关心,若水先去忙了。」欲往前走之际,却又听见他的说话声,而这次他说的话更让她吃惊。
「我可以助你离开这里,重新去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钱财之事不必担心,你可愿意?」这是他唯一能帮她做的事了。
「你为什麽要帮我?」若水神色紧张的回眸看着墨寒,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却发现他的神情再认真不过了,无一丝戏谑。
若水低下头,咬了咬唇,其实她在这里过的很不好,比一个下人还不如,有时候掌柜的心情不好都会拿她来出气,就连客栈生意不好都怪到她头上来,说她长了一张丑脸,吓跑了所有客人,要不是看她可怜,工资能少给点,他压根就不想用她。
她心想,如果真能脱离这种生活,也是件好事吧!再坏的日子她都遇过,离开这里之後,至少不用再被挨打受骂。
「你只要回答想还是不想就行了。」墨寒见她一脸迟疑,目光掠过一抹了然。
若水扬眸,螓首用力点了下,「我想离开这里,重新生活。」她觉得自己这一生中没有比现在这个时刻更确定任何事了。
墨寒回以一笑,眸光隐隐含着宠溺,一门心思只落在若水身上,一直未注意到身边的绿芽,向来清澈如镜的双眼已染上嫉气,内心潜藏的妖念邪意正翻腾不息。
☆
竹林小径上三道影子被夕阳拉得极长,二道身影相近,一道落在他们身後,不远不近的跟着。
看着眼前两人不时低谈细语,偶尔脸上浮现笑意,一字一语都落入离他们几步之遥的绿芽耳里,宛如千根针直刺脆弱的耳芯,引扯紧脑内那根特别敏感的神经。
她想,她是真的生病了,要不然为何墨寒对那女子笑,自己便难受得紧,心口有股酸液不断往外冒,呛得她难过极了。
走了一段路之後,她垂下头不再去看着他们,未料低眸便见地上那二道修长的影子,不时的亲密偎近,好不容易压下的妖念又起了。
杀了她……杀了她以後,墨寒就是你的了。心中那抹阴暗的妖性不断地蛊惑着她。
不可以,如果杀了她,墨寒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你就不再是他的朋友了!另一面善意的自己在心中义正严词规劝着她切勿这麽做。
两个声音不停的在她脑中较劲,弄得她心烦意乱,直想叫内心的自己闭上嘴,眼前的那二个人已经让她够恼的,她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应付自己的善恶面。
就在她恼火的想化作花香离开此地时,墨寒的声音随风送入她耳里。
「就送你到这里了,这里头的银子足够你用一辈子,所有的一切都已打点妥当,不用担心。」停在一所竹篱笆围成的墙前面,他将手中的包袱放到若水手中。
这是他唯一能帮她的,再多就不行了。
「大恩难以言谢,请问公子如何称呼,日後我好日夜为你祈祷平安福至。」若水看着眼前温润如玉的男子,心中充满感激。
她从未见过像他这种人,长相极好,心地更好,不但没有嘲讽她脸上难看的红印反而出手相助,让她重新过生活。其实她也没多大的心愿,不就是想布衣朴实的过日子,她知晓自己这种模样若住在城镇里,恐怕会引起别人的讥笑和反感,倒不如选择隐居在山野之中,自在过生活,此处僻静罕有人至,是她心中所求的良居。
心底对他充满无限的感激,只求能知晓他的姓名,好让她能日夜向天祈求让恩公多福多寿。
墨寒轻轻摇了摇头:「我帮助你不图任何回报,你也无须时刻挂在心上,好好生活才是。」
若水不再强求,「那好吧!恩公你们多多保重,期望他日有缘相见。」
「进去吧!」墨寒轻声说道。
若水点头嗯了一声,小手推开木门,对他们挥了挥手,好生不舍将门拴上,转身走进前院,越过舖着石子的小径进了屋。
看着那抹纤弱的白色身影走进屋内後,墨寒慢慢地将目光收回,默然伫立片刻,不吭声也不离开。
一直被他遗忘的绿芽站在他的身後,看着他挺拔如竹的背影,清澈的双眼染上异样的光芒,她没有如往常那般自动的偎近他,反而眸光定定望着他的背影,半晌过後转身化作淡淡的莲花香而去。
原本还心中有所帐然的墨寒忽闻清淡的莲花香,顿时想起这一路上自己似乎遗忘绿芽的存在,转身想同她说几句话,才发觉身後空空,她早就走了,些微的愧疚令他瞬间化身为光追她而去。
待他回到红花海,就见那抹翠绿的身影坐在岩石上,一向将青丝系在脑後的她,此时却让它随风狂乱的飞舞着,天色将暗,夕阳已沉,他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绿芽,怎麽一个人跑回来了?」
绿芽没有回答他,依旧静静的坐着,身形未动,风吹的更劲,将她的发丝扬的更狂更野,就连身上的裙摆都被吹的啪啪作响。
见她没搭理自己,墨寒的目光变得有些古怪,足尖一蹬,弹指间人已来到她的面前,他慢慢的蹲下身。她是第一个能让武神屈身的妖,若她知晓此事还不得意洋洋。
「怎麽不说话?才一眨眼你便转了性子,平时你最爱说话,怎麽今日我问了你,你却不理我。」他目光含笑的望着她,大手抚顺她的长发,不让它随风飞舞。
绿芽小小的身子颤动一下,她抬眼望着他,眼中带着一丝脆弱,小手扯住他的宽袖。
她轻声的问:「墨寒,那个若水是什麽人,为什麽你对她那麽好?」
「她是我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她原本也是神族的仙子,因为某些事,她被判轮回之刑,不知何时才能重返神族。」他轻叹一声。
「原来她也是神族的仙人……」她呆了呆,脑中刹时空白。
因为若水原是仙人,所以他对她好,就这麽简单,是吗?
突然间,她感到胸口微疼,她不晓得该不该告诉墨寒自己的异样,每当她思绪波动较为强烈时,有股强大的气息就会开始啃噬她的意识,侵入她的四肢,令她想要杀人。
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甚至感到害怕,而她更怕有一天自己会失控真的大开杀戒。
墨寒望着她不语,只是出手抚着她微乱的发丝,将它梳顺。
他从她的眼里看到了茫然、慌乱……
还有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