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顿了一顿,心里已有计较。
如果小八明知道门外有人才有此一问,那麽这人一定是他四哥──胤禛。那麽不管小八是有心还是无意,我得先预备外面那个就是我的便宜四儿子,同时也不可以让小八难堪──我希望他只是无心的,就算是有心的,也不是什麽深沉恶意。
小孩子的心很纯粹,不过跟纯洁是完全是两码子事──纯粹的意思是他们只看得到自己所要的和所恨的,并非他们心里没有恶意。很多时成年人低估了他们,会被杀得措手不及。不过,小孩子的恶意跟大人的不同,大多没有什麽长远目的性,有时是嫉妒,有时只不过是一时愤怒。但他们做的事、说的话可以比大人的毒辣得多──因为大人都知道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不能做,不然就要跟人结大仇了。除非有什麽深仇大恨,否则人人也懂得「今日留一线,日後好相见」。相反,小孩子可不会这样想,如果讨厌你,绝对不留情面。
我垂下眼睑,努力培养情绪,答道:「皇额娘什麽都不记得了,连自己是谁也忘了。要不是你们都认得我,我就永远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说着说着,却真的把忽然被丢到这个陌生时空的茫然错乱勾起了,续道:「可能我根本不是你们说的那个人…就算你们骗我,我也不会知道。如果你们忘了我,那麽我就等於死了,再也没有人知道我是谁…」
我跑到这个时空来,那麽在我本来的时空中,我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会不会消失?我到底是谁,是「佟玉佳」还是「张惠佳」?如果「佟玉佳」死了,我是不是可以回去当「张惠佳」?还是,「张惠佳」也会一起消失?
想到这里,不禁惶然。
小八忽然用力抱着我的腰,在我怀里抬头,瞪着晶亮的眼睛道:「不会的,胤禩一定记得皇额娘。皇额娘,也许跟你多说说以前的事,就会忽然记起了。胤禩记得皇额娘以前会做小点心给我吃,有一次额娘生病了,皇额娘就带我去探望她,还有…」小八数了几件跟「我」一起的往事之後,开始有点数不过来,始终年纪太小。门边瑟瑟卒卒的响起几下动静,他抬头一看,叫道:「四哥!皇额娘忘记以前的事了,你快过来,我们一起帮她记起来,好不好?」
我抬头一看,一个跟小八一样打扮,看来十岁左右的小孩,有点犹豫地站在里间门口看着我。也许是年龄关系,小四的样子比小八长得更像老大,笔直的剑眉显得倔强,眼睛比老大细长一点,紧抿着嘴唇让他看来有点严肃。
…我不认得他。
幸好,这个世界已经够疯狂了。
「臣儿胤禛恭请皇额娘圣安。」小四中规中矩地向我磕头请安。
我很想叫他别磕头了,我非常怀疑这样子会不会撞坏脑子,尤其是小孩子。不过我知道,这样做会造成一场大惊小怪的骚动,还是算了。
「过来吧!」我向他招手,他移步过来站在炕边,眼里有点期待。我拉他过来坐在身边,问道:「胤禛几岁了?」
小四呆了呆,垂下眼睑,一板一眼地道:「回皇额娘的话,臣儿今年十岁。」
十岁啊…我活不久了。
我沉吟了一会,小八扯扯我的衣摆,问道:「皇额娘,怎麽了?」我惊觉过来,看到小四满脸疑虑地看着我,连忙笑道:「没事,没事,我好像想起一些事而已。」我转身拿过炕边的盒子放在膝上,打开跟他们说:「来,吃些小点心吧!这是我刚才找到的,应该是给我吃的吧!总之不用怕,吃了也不会被骂的。这块我试过还不错,给。」我把试过最好吃的给他们一人一块,小四的神情古怪地接过,小八哭笑不得地说:「皇额娘,宫里有几个人敢骂你?更加不会因为你偷吃点心骂你啊!」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我把规矩全部忘了,所以也不知道有什麽可以做,什麽不能做。」
吃过点心之後,我们便宜母子三人组继续「叙旧」,小八跟我说话最多,小四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补充,明显不是很投入。从小八说的话来判断,佟玉佳是个很循规蹈矩的人,做事有点儿一板一眼,不过对孩子们很慈和,做错了事最多就告诫一下而已,基本上所有皇子公主都很尊敬她。
据说「我」有一次看到大阿哥大发雷霆时「言语不当」,把他叫去一边亭子里「训斥」,三言两语就让大阿哥服了软的「英勇事迹」,我得出两个结论:
1.大阿哥似乎是公认的难搞,不然被「大妈」骂了,儿子服软有什麽好稀奇的。这是古代啊!跟现代那些骂他就当耳边吹风的死小孩,不可同日而语;
2.佟玉佳口才很好,而且很能服人。
汗,人家果然是六宫之主,我可没这种功力。
我问:「到底我跟大阿哥说了什麽?」
小八纠结着小眉头,答道:「臣儿也不清楚,臣儿那时好像才一岁而已,四哥知道吗?」小四也摇了摇头:「好像除了大哥自己,就没有人知道。」
唉!想学习一下也不行。不过这也旁证了佟玉佳的手段──骂人的内容保密,是给被骂的人下台阶,人家是大皇子啊,面子应该大得很。尤其是少年人血气方刚,削了他的面子,反而激起他的反叛,这样什麽金石良言都听不入耳了。
太崇拜了,真可惜我变了佟玉佳,不然跟她学习一下,搞不好比念MBA还有用,就算做她的奴婢,当交学费也值!
说了好一会儿话,他们好像也有别的事要做,所以要跟我告辞了。这时我灵机一动,就说:「胤禛再留一阵子好吗?皇额娘有些话想跟你说。」
「是。」小四毕恭毕敬的回应道。小八有点诧异,又有好像有点失望地看了我们一眼,就低头出去了。
我觉得小四今天的表现很不对劲。蕙兰说过他跟佟玉佳很亲,佟玉佳这样大病一场几乎死掉,他第一次被准许探望养母,会像现在这样心不在焉,甚至有点隔阂的样子吗?
我留他下来,就是想搞清楚哪里不对劲了。
我再次把他拉往自己身边,轻轻抱着他,柔声问道:「胤禛,到底怎麽了,皇额娘好过来了,你不高兴吗?」
他马上激动起来,抬头叫道:「怎麽会!我…我…臣儿…」
「不要又我又臣儿了,如果旁边没有要讲这些规矩的人在,喜欢怎样就怎样好了,省得我听着也别扭,我们母子俩私下里还讲这麽多规矩作啥?」
他表情复杂地看着我,低头说道:「看见皇额娘好过来了,我很高兴。」我等了好一会,小四一直低着头,没再说话。
我抓狂:喂!胤禛小朋友,你继续说话好不好,这样子的哑谜我不会猜!
我深呼吸把情绪压下,心平气和地说:「胤禛,你心里怪皇额娘忘了你吗?对不起,我也不想的,你原谅我好吗?」现在最有逻辑的猜测就是这个了。
不知怎的,可能又是佟玉佳留下的情感,一阵感伤兜上心头,眼眶一热,眼前有点模糊。
「皇额娘!」小四猛地下了炕,跪在脚踏上抱着我的腿,哽咽道:「是胤禛不孝!不该惹皇额娘伤心,皇额娘不要哭…不要哭…」抱着我腿的小朋友激动得全身都在颤抖,我想不到他的反应会这麽大,我那点伤感都给吓得飞到爪哇国去了。我连忙搂着他,轻拍他的背安慰:「没事,没事,对不起,快起来吧。」小四同学抬起头来,认真地对着我说:「皇额娘不要这样说,折杀臣儿了!」我拉他重新上炕,搂着他道:「有什麽折杀不折杀的,本来就是我不对在先。」
小四在我怀里轻蹭,低声道:「都是臣儿不好,太小心眼了。」说着脸上一红,羞愧地把脸埋在我怀里。
嗄?小四同学,你不要这麽暧昧好不好?还有,你不觉得我的肋骨硌脸吗?
我揉揉他的头发,柔声问道:「到底是什麽回事了?」
「以前,皇额娘都叫我禛儿的…」小四埋着头,越说声音越小。
OTZ又是称呼问题!这下我明白了。
其实称呼是个非常敏感的范畴,简单地说,热恋中的男女很多时会用些肉麻之极的称呼来叫自己的恋人,例如「傻猪」,「小呆瓜」之类的。这世界上有无数个「傻猪」和「小呆瓜」,称呼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有资格这样叫谁。
一旦由「禛儿」退化到「胤禛」,就生疏了一层,小四同学於是不开心了。
想了一想,我又问题儿童上身:「那胤禩呢?我也要叫他禩儿吗?」
小四抬头,皱着眉撅着嘴的道:「不会,皇额娘只会这样叫我一个。」又不高兴了,我发觉小四同学一放下规矩,人还挺喜怒形於色的。
这样说,我跟小八没那麽亲?等下去问问蕙兰是什麽一回事。
「对不起啊,我真的忘了,以後会记着的了。」
「皇额娘别这样说,哪有额娘向儿子道歉的?做儿子的应该孝顺父母,怎麽可以反过来责怪父母?臣儿不孝,请皇额娘责罚。」小四低着头道歉。
我倒是挑了挑眉,反问:「为什麽不可以?错了就错了,父母就不会犯错吗?我跟你说,父母有时为了面子,为了任性,为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理由,犯的错比小孩子还不如!你将来做了父母,也要不时想想,自己有没有做错什麽,别自己错了,还骂孩子不该忤逆,那才是无赖!其实所有人都会犯错,这没有什麽稀奇,改过来就好了,文过饰非,强辞夺理,这才是当父母最大的错!」
──别跟我扯淡说什麽「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我来自什麽地方?孤儿院啊!孤儿院里的孩子,一部分是像我和小芬这种父母双亡的,一部分就是像阿嗣这种被人遗弃的,更糟糕的是被父母虐待或严重疏忽,然後由法院判决让孩子入住孤儿院的,各种奇怪扭曲的亲子关系我也见过。虽然我相信大部分的父母会疼爱自己的孩子,但对於一些动不动就把这句话当教条使用的人,我一点也不卖账。
就算是这一次,虽然不能怪佟玉佳撑不下去,但她确实欠了小四一份情──不单止她疼爱小四,小四也敬爱自己的养母啊。
我离经叛道的言论把小四吓到了,讷讷的道:「可是…先生说身为人子应从父母命…」
我玩心一起,问道:「那麽如果我说,父母说错了,你就不要听。我是你的额娘,我说的话你听还是不听?」
如果听了,你就不要照我的话去做,那结果就是没有听我的话了;如果不听,那就是要照我的话去做了,结果就是听了我的话…
小四纠结了!看他那伤透脑筋的样子,我实在想笑,却还要装出一脸严肃的样子。
「咳咳!」正当我们母子俩沉浸在吊诡逻辑题之中,这个大清国的老大已经一声不响地跑进我房间来,把我们吓了一跳。小四连忙下炕请安,我正想起来才发现腿麻了,於是又跌回炕上。怎知道屁股被我放在炕上的点心盒子的角硌到,痛得我说不出话来。
靠,这什麽破烂身体,连屁股也没几两肉!就算是离死不远,我也要锻链好身体,这种弱不禁风的样子我实在受不了。
老大和小四马上赶过来扶,老大关心道:「佳佳,腿还没力吗?」我忍痛点头。小四一脸担心地看着我,老大忽然发话:「胤禛,午後的课要开始了,你皇额娘没事,快去吧!」小四依依不舍地看了我一眼,就行礼告退了。
「还痛麽?」儿子出去了,老大就抱着我侧身躺在炕上,避免坐着屁股更痛。我点了点头,都是肉少骨头多的错!好不容易缓过来了,才意识到老大的爱妻精神实在值得表扬──他在帮他老婆揉屁股。
我连忙抓着他的手挪开,他乘机握着我的手,把我从後圈在怀里:「害羞了吗?」我摇了摇头。他松手,手指把我眼角痛出来的泪水抹走,叹道:「都说女人最宝贝孩子,你会为了胤禛冷待而掉泪,连硌痛了屁股也会挤出眼泪。偏偏昨晚,就没为我滴半点眼泪!」
我腹诽:老大你到底来了多久啊!这姓爱新觉罗的,是不是都爱听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