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次的呼吸都夹带着如同拉扯神经一般无可比拟的剧烈疼痛，由胸口蔓延而出的感觉渗进了四肢、全身，先是撕心裂肺，再来是冰冷麻木。他在意识浑沌中挣扎叫嚣着睁开双眼。
沉。
很沉。
像是从灵魂深处涌出了无可抵挡的倦意，企图拖曳着仅存的思绪坠入永眠。忽地不合时宜的忆起了还在圣殿受训时的情景，很相似呢……。
那时因为任务不慎而意外落下山崖时，也是这种感受。
『……没事吧？』
忘了究竟是过了多久，但当一声带着焦急的青涩嗓音伴随着一道治癒的柔和光芒落下时，他却无端的宽下了心。
疼痛渐渐地自全身褪去，抬首，一张过份精致的脸庞映入眼中。那漂亮的如同瓷偶一般的人儿在终於确定了他没有大碍後，才大大的吐了一口气，接着漾起一抹温暖的笑意。
那人伸出了手。
『我叫格里西亚，你呢？』
暼见对方满身的污泥落叶，他也悄悄地弯起了嘴角，伸手、握上。
『……亚戴尔。』
猛地倒抽了口气，一刻间让冰冷的空气充斥在胸肺中的感觉，令他不住的呛咳了起来。脑中的思绪仍交杂的理不出清明，但顺着耳际落入心底回荡不止的声线、是怎麽也不会认错的，毕竟，是那个人哪……，那穷极一切也想至死追随的人。
使劲的撑起眼，在模糊的视线所及之处，逐渐明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瘦了、憔悴了……。
努力的聚焦住愈发涣散的目光，他的队长曾半骄傲半无奈参杂的说：『最会观察他表情的，就属亚戴尔了呢……。』
那谁来告诉他，是不是他眼花的看不清了。否则在他最敬爱的队长脸上，他怎麽只看见了冷若冰霜的悲伤。
「亚戴尔，感觉怎麽样？」狄伦的关切声从上方落下，亚戴尔这才注意到自己原来正被狄伦扶着半躺在地，身上的白色制服已成血褐一片。四肢彷佛掺了铅似的沉重到令他几乎无法控制，就连意识也恍若是在醒与不醒的模糊交界间拉扯着交替徘徊。
亚戴尔吃力的张嘴，在好一会儿的乾哑喉音後，才勉强的拼凑出了两个近乎将与风一同交融而去的单音出来。
「……队、长。」
那像是贯注灵魂、燃尽生命似的低唤，终究还是在一片低沉萧瑟的风中、听不到了。
──笨蛋。
「陛下，这边交由属下来负责断後，您先请回吧。」
持剑将红诗及格里西亚两人护在身後的等阳，似乎是察觉到了异样，提着剑的手紧了些，延着剑刃所闪烁而出的光、冷冽的刺目。
靠近了。
在视野将要隐没於地平线之处，一只箭矢倏地破风而出，夹带着猛烈无色气流的箭由原先遥远而渺小的一点眨眼便已扑至眼前。
几乎是下意识的挥剑挡下，但剑身与箭簇相撞的力道竟让一向以剑术自豪的等阳也皱起俊眉，只是堪堪打偏箭矢的轨道。
右侧的地面转眼多了一个不小的窟窿，而笔直穿入地的箭，上头的饰羽还在微微的颤着。那直打进所有人视线中的标志，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十二圣骑士之一──绿叶骑士的专属标志。
「……八、九、十，十二圣骑士全都到齐了是吧。」格里西亚在听见护在自己前方的等阳如此低喃时，可以说是不受克制的的扩大了感知范围，直至将那万分眷念的身影给纳入脑中。
悄悄地在心底勾勒出那人的模样，自近乎要融入子夜中的色调，至嘴角上那僵硬却令人倍感温柔的宠溺弧度，经过了这麽多的日夜风化後，如今想来竟然并不模糊。心底依然还能感觉到每次由他所注视时、那股静静流淌的温柔。
原来他的心还没死。
他成了魔王後第一次如此真切的觉得，也许，他还是以前那个格里西亚。那个喜欢雷瑟的格里西亚。
「红诗、走了。」他对一旁扶着自己的红诗轻唤道。
红诗有些迟疑的看向远处正往他们的方向赶来的十二圣骑士，再把视线转向他：「……不在等会儿？」他的语气显得如此的小心翼翼。
但格里西亚摇摇头，只是又一次的催促：「走了。」
他怕他再等、就走不了了。
在风属性高涨着包围住他和红诗时，而等阳负责阻止其他人靠近时，他听见了许多人的叫唤声。有亚戴尔又一次虚弱叫唤着的『队长』，烈火的大嗓门从远处传来的『太阳』，狄伦大声唤着的『骑士长』。
没有一个是『格里西亚』。
四周渐被风所覆去的那刻，那终於在最後映入瞳中的墨色、也接着淡去了。
※
夜幕降临。
端着晚膳一路踩着哒哒的步伐向主卧室走去，红诗皱起一张小巧的脸蛋，她对於今天因为自己的冲动而害的格里西亚现在更加虚弱一事始终耿耿於怀。垫着脚尖以单手轻易地将雕着繁复花纹的沉重花纹的沉重木门向内推开一道弧度，她先是垂下头半晌後、复才抬起走入。
映入眼帘的是现在本该躺在床上休养的人正蜷曲着身子坐在窗台上，月光透着窗面流泻而下，落进了毫无照明的房内，也让坐落在窗台上的格里西亚像是被月光给全全兜进了怀中，乍看之下就如同在身周镀了层光似的令人蒙胧了双眼，但……。
「格里西亚你还不能起来啊！」急急地将手中的托盘推到木质桌面上，她只想着要赶紧把怎麽也不肯安分的人给拽回床上休养。他的衰弱程度已经超乎她的预计。
格里西亚敛着眼，微长的刘海藉着月光在人儿精致的脸庞上打下几层薄幕、看不清思绪：「能……听我说吗？」
飘荡在房内的虚弱声线中难得掺有一丝哀求的意味，没来由的使人心疼。心下一颤，探向前的手顺势搭上了另一侧的窗沿，将娇小的身躯也撑上了窗台。苦笑着露出妥协的表情，她一直清楚自己是无法忍心拒绝眼前的人的。
「对不起。」
在格里西亚开口前，是红诗先一步的自白，三个字後，沉默在两人间蔓延开来，在渐冷的房内、氤氲一片。自以往细数至今，或许自己所亏欠他的、早超出单单几个字所能诉尽的了吧。亲情、友情、爱情……她剥夺了所有能从这孩子身上看见的东西。
她剥夺了他的世界。
纵然她从不曾忘记，这孩子的出现对她而言、是何等的救赎。
黑发青年噙着若有似无的笑，缓缓地摇了摇头：「不用道歉，我反倒该谢谢你才是……。」他的头发垂着，发稍软软地搭伏在肩上，泛着水波似的光泽。
「能再看看他们、也挺不错的。」略微闭起双眼、复又睁开，他的眼中混杂着一种说不清是欣喜或是失落的颜色。停了半晌，格里西亚才有些突兀地说了句。
「我曾经拥有了世界。」
他将下颚轻轻地搁上双膝，眼神游移着看向窗外渐渐浓密的漆黑云层，不知怎的，红诗在黑发青年静谧异常的面庞上、找着了毫无违和的沧桑。也许比起未来，他更愿意将自己的一生倾注於过去，永远过不去的过去。
他的目光透过子夜苍穹的圆月，彷佛定格到那依旧幸福的以前、那个魔王之争未曾介入他人生的很久以前：「但是我没能守住我所珍视的事物。」
格里西亚将自己骨节分明的双手在眼下摊开。人生的第一个友情，在他软弱无力的手中悄然离去。那个时候曾让幼时友人紧紧抓住的软弱的手，如今已经蜕变得不再无能为力。
可是、依然不够。
原以为可以靠自己的双手再次抓住的『家人』，又一次在他手中渐渐远去。视如『父亲』的人的右臂，更是由他亲手毁去，他曾对自己说过「真正想抓住的、是重要的东西」，然而当他将手在虚无中默默握起。
什麽都没有。
或许只是不经意的，但在那一瞬他确实露出了在旁人看来着实有些落寞的神情。
「红诗，我、没有家了。」一直都看着对方的红诗看见了格里西亚回望自己的目光，带着不知所措的悲恸而绝望的让她几乎落泪。等她发现时，她已伸出手将格里西亚的手心给包覆了起来，脱口而出的声线虔诚的几近庄重，有种别样的肃穆。
「不是没有，只是迷路了。」
因为格里西亚你，是光明。虽然犹豫徘徊，几度迷失路途，但光明黯淡却绝不会被黑暗吞没，细微却绝不会被任何光亮掩盖。因为你是，打入她漫漫岁月长河中的，唯一一道光啊。
「总会找到回去的路的。」红诗感觉自己下意识说出口的话看来就像没有盖章的质保书般，但她就是如此相信的。同在心底最深处确信眼前的人终有一天会离自己远去一样。
他们只是因为偏离预定轨道而暂时交会的两段铅直，尽管再向往、投注再多目光在他身上，也仅只是反覆不停的认清，他是如同万物交替一般，全都是……。
波纹粼粼的、琉璃色彩的、靡丽繁华的，与她无关的平行世界。
身为巫妖的她没有感情、没有过去、更没有未来，唯有任时光长河也冲刷不去的所谓『宿命』。那身为红诗的她，是否可以拥有一丝接近於人的情感，是否可以在无止尽的岁月中留下一点可以称之为『过去』的东西。她几乎是私心的这麽想。
将方才自等阳手中拿到的东西轻轻地压上对方的掌心，那细腻中带着温和的手一向是她所喜爱的，她放纵自己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就像格里西亚以前还在圣殿时常露出的那样。
「这个是……？」接到纸条的那一刹一股莫名的心悸泛起，他本能的瑟缩了下，但仍是牢牢的握住了。
无声地摊开纸张，熟悉的字迹中仍是那人一贯的风格、毫无赘言的言简意赅。极其疏淡的，纸上留了几丝习惯的味道。是如同影子般，分不清是挣脱不去还是不愿挣去的习惯。他甚至错觉自己手中的纸条，还残留着那人手心偏高的温度。
来回以指腹摩娑着端正的一丝不苟的字迹，是跟主人相同的刚正不知变通、但很温暖的字迹。他的目光彷佛是被吸附住了般，再那停驻了很久很久。
静静在一旁的红诗以为他总会有些控制不住情绪，於是想伸手替他拭去眼泪，才发现他原来并没有哭。伸出的手刹时顿住，月亮在指间镀上淡淡的银色。接着就像是在一瞬间构筑成了所有思绪般，她的视线是了然、是欣喜、也是失落。
她从来知道她的孩子是一个比任何人都要来的善良的、怕寂寞的、容易受到伤害的孩子。但她知道他很坚强，知道他总会努力要自己站起来，知道他昰格里西亚˙太阳，一直如此。
她轻轻地开始哼唱起旋律，飘散在四周地淡淡声线似乎也染上了月光的气息，属於夜晚的味道。
──星辰中落雪中在这记忆中
──寻觅你曾走过的足迹
──祈祷着永恒的梦境
──这里是通向梦境的途中
看见格里西亚投了个询问的眼神过来，於是她嘴角一扬、笑得轻淡。忘却已久的歌曲在此时又渐渐地明晰了起来。这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由一名陌生少年口中听得而来的旋律。
依稀记得是什麽得安魂曲。当时只觉得没来由的喜爱便学了下来。仔细想想，这不正是她这个永远无法摆脱束缚的灵魂一直所追求的吗？
──梦境中爱之中於此心中
──寻觅你曾走过的足迹
一个意义、一道光明以及，一个永不清醒的梦境之地。
──永远的光芒所留下的
──是坚定不移的双翼
在被放逐到无数个昼夜遇见格里西亚後的现在，离梦想的终点站，或许又近了些吧……。
──致予你永恒的无尽爱意
那夜，他们在和着歌声的月光下。
一夜无眠。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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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所提到的曲子是「ラグスの镇魂歌」，有兴趣的可以去听一下，非常安静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