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页不会被记录的兴衰史。
曾经是海军最大造船基地的普利茅斯,在大元首就任後,因着海军自造船舰比例逐年缩减,与其他不可知的决策,最後终於废除这个造船基地。整个城市也因而失去了原有的战略与工业价值,地位不再,失业人口大增。
而在大元首人口密集管理的政策下,这里的居民被强制离开自己的家,有效率的,货物一样被陆续分配(或该说流离)到不同的城市,投入劳动或者客死异乡。
短短几年之内,普利茅斯,这个原来航海历史悠久的巍巍大城,变成流浪狗与藤蔓占领的废墟,从报章杂志与人们的记忆中彻底抹去。
而在夕阳西下的时刻,站在城外的山丘上俯瞰那一片破败的景象,更为萧瑟。
「应该是这里吧。」
孟冬的傍晚,她们站在普利茅斯东北方丘陵上,看着海边的一大片荒芜,然後转身背面对眼前一座巨大庄园。
斜阳将偌大的建筑物拉出长长的影子,融在渐渐暗下来的树林里。这庄园即使在夕阳下显得破败而凄怆,但仍能轻易想见它过往的壮丽气派。
放眼望去,整片丘陵地就只有这麽一座庄园,更显尽它的地利与高傲的地位。不,说庄园显然是太谦虚了,眼前巨大的文艺复兴式建筑虽然不特别华丽,但严谨而典雅。主屋前铺展开来的是一大片曾经管理良善,但现在花已凋零的花园,主屋旁还有虽小但精致典雅的侧翼与佣人房,俨然是座小城堡了。
「好大。」或许从小在伦敦困苦的地区长大,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宅邸,鬼鴞仰望着一片漆黑的主屋,讷讷地说,接着又晃头晃脑地瞟了一眼背後的空港。
「不过,真的还有人在吗?或许,早就被迁走了?」
「我也不知道。」雪莱低声说,一路的跋涉已经让她变得更加虚弱,好不容易来到这里却发现只有一片破败对她不啻是个更难以承受的打击。
「眼看着天也要黑了…如果里面真的没人的话该怎麽办呢?」面对这样的落空,鬼鴞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失望,只是很实际的,一如往常般为了天黑的落脚处做打算。
「那就从主屋後面翻墙过去,绕到厨房把窗户撬开偷闯进去占领这间房子。」想起那个故事,雪莱就着记忆的片段随口胡乱说道。
或许是不相信温和守规矩的雪莱也会干这种事,鬼鴞瞪大了眼睛望向她,却随即明白雪莱只是随口说说,忍不住没好气的撇撇嘴,复又挂回忧心的表情。
「伤的那麽重,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先说好喔,要真的是那样,你就要乖乖和我去医院疗伤。」
「你什麽时候变得这麽婆妈了?」雪莱没好气地看着鬼鴞那双澄澈的大眼睛。「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哪?哪有啊?!」鬼鴞瞪着虚弱到得扶着拐杖喘气的雪莱,提高声调抗议起来,惹的怀里的路咯咯笑了起来,雪莱忍不住伸手以食指轻轻抚过路笑靥如花的小脸,莫名的一阵鼻酸。
路。果真落空了,你可就要和我一样在这世界失去归处,无枝可依,一生飘零了。
突然咿呀一声。
低矮的石围墙边,一道过去或许是仆人专门进出用的橡木小门开了条缝,几秒之後,一个苍老的男人探出头来,满是皱纹的脸上表情警戒,视线仍炯炯有神。
「两位小姐有事吗?」男人打量了风尘仆仆的她们几眼,然後问到。
雪莱收起懦弱与迟疑,带着礼貌的微笑,不卑不亢地,镇定地以自己能达到的,最平稳的嗓音,念出那几个音节。
「我们是伊莉莎白小姐的朋友,正巧路过此地,不知道能否在贵府借住一晚?」
「夫人说,伊莉莎白小姐的朋友务必要好好招待。」几刻钟後,方才把他们留在外头痴等的,不友善的老头又踅了回来,咕哝着丢下这句,不等她们道谢就迳自转身,一点也看不出来有好好招待的意思,大概是从没接待过这麽不体面的客人。
走起路来微微跛脚却异常迅速的老头儿领着她们穿过偌大的花园,进了曾经华丽现在却蒙满灰尘而昏暗的大厅。在那里,一名中年妇女正等着她们,领着她们上了楼梯,穿过长长的走廊,温和的态度和缓慢的步调几乎要让雪莱感激涕零。
采光良好的走廊上并不昏暗。夕阳斜斜的照进来,打量在墙壁上挂着的,一长排传神的肖像画上,金光闪耀的画框里,那些老绅士们灼灼的眼神彷佛正在打量这群不速之客。
雪莱浏览着这些画像,不禁暗自惊叹。这个家族或许人丁并不特别兴旺,但可以想见一定是历史悠久且血统良好的贵族阶级吧。
仔细看下来,这些老爷先生们大抵都是严肃的抿着嘴,一头金发或灰发,一丝不苟地梳成那个时代该有的模样,衣冠楚楚,而夫人们虽然来自别的家族,但大抵也都长的一副高贵不可侵犯的模样。
或许这栋大宅已经蒙上了尘,破败而空荡,但这条长长的走廊,对雪莱而言,不啻是另一种展示。只要这些画像仍然存在这里,这宅邸就仍是被一个血统纯正的贵族拥有,也就仍然壮丽辉煌。
随着她们不停地往前走,那些画中人的长相就越现代,越像伊莉莎白…
直到老爷夫人们的画像突然变成几个青少年与孩童。
或许是感觉到雪莱缓下来的脚步与专注的眼神,也或许是出於一种亲切感,一直默默走在他们前面一步的女人转过头来,微笑着开口。
「这是老爷按照家族习惯,在某一年找画家来画的。这些是伊莉莎白小姐的兄弟姐妹们,按年纪排下来,分别是卡洛琳小姐,爱德华少爷,玛莉小姐,凯特琳小姐,威廉少爷,詹姆士少爷…然後,当然啦,伊莉莎白小姐,我想想,应该是九岁吧…你们看,是不是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唉,要不是这时局啊,莉琪小姐一定会变成一个大家闺秀,每位绅士都梦寐以求的淑女…」妇人温柔地轻声说着,尤其提到伊莉莎白时,宠溺与骄傲之情更是溢於言表。
突然噗哧一声,雪莱转头,只见听到大家闺秀与淑女这类字眼的鬼鴞忍不住偷笑出来,只好用手肘顶了她一下。
画里的小伊莉莎白穿着一身浅蓝色的洋装,衬着她的眸色更加清澈迷人,不同於其他兄弟姊妹偏棕或黄的发色,她一头铂金色的柔顺长发闪闪发亮,彷佛是北欧神话里的精灵,出尘而灵动。
只是画里的小女孩似乎对於被强制坐在椅子上摆出优雅姿势,任人宰割的状况很是不满,即使勉强勾起嘴角,但粉嫩着唇仍抿了起来,细眉微扬,一双冰蓝色眼睛毫无笑意,眼神倔强而闪烁着隐约的,愤怒的火光。
不可否认,的确从小就是个小美人儿,长大之後也的确是个美女…但大家闺秀…或许从小就没有这回事。雪莱端详着那幅画,不禁有些想笑。
看着眼前女佣那温柔语调,雪莱几乎可以想见,小时候的伊莉莎白一定就已经很会装乖巧,阳奉阴违之类的招数了吧,才能把眼前的女佣哄得这麽服贴,真是天生的大戏剧家。
不过不管怎麽说,画里的小女孩都比伦敦城里那个一天到晚忙着刺探撒谎的女人可爱多了。
走出了长廊,她们被带进一个宽广的乾净房间,有条不紊地安顿好。
已经慢慢步入晚年的女佣带牠们熟悉房间的一切设备,告知他们晚餐的时刻就有礼的退了出去,留下一头雾水而有些神经兮兮的鬼鴞和雪莱面面相觑,而老头和女佣口中的「夫人」却从没出现过。
「该不会是冬天要到了,想把我们当成预备粮食吃掉吧?」鬼鴞站在窗边,试图扳动擦拭乾净但更显老旧的窗,却发现似乎卡死,她望着外头迅速按下来的天色以及在强力寒风下不停狂舞的树枝,讷讷地说。
「管她的,要吃也要等我睡饱洗乾净了再说。」感到伤口似乎不大对劲的雪莱强撑了一整天已经快要累垮,但她只是咕哝着,拿起贴心准备好的换洗衣物,蹒跚踏进水气氤氲的浴室,满怀感激的脱掉布满血迹脏污的衣物,洗了这场逃亡以来第一次的热水澡。
洗完澡,疲倦的雪莱正准备重新包紮好伤口再好好睡一觉时,方才的中年妇女又来敲门,只是这次,她神色严肃,态度有礼却冷淡,外头一片昏暗,更显得她的脸有些阴森。
「夫人想和你们谈谈。」她这麽说。「两位请跟我来。」
「说吧,两位有何贵干。」
起居室里,斜倚在长沙发上等待着她们的,是个看起来大约四十岁的女人,穿着简单但优雅,语调柔缓而有磁性,一开口就有种令人无法违逆的气势,脸上的微笑或许在别人脸上显得轻浮,但在她脸上却显得自若。
从那长相看来,十年前的她一定也是个绝代美女,即使现在脸上多了些岁月的痕迹,曾经聪明而危险的气质也转变为柔和的睿智,但令人拜倒的魅力犹存。
「虽然我很欢迎伊莉莎白的朋友,不过,在这时节说正巧经过,似乎有些无法说服我呢。」
鬼鴞低头抚摩着膝盖,偷偷瞟了雪莱一眼。
「是的,我们来到这里的确别有目的。」
而雪莱只是抱着怀里的路,尽管虚弱仍努力鼓起气势,深吸一口气,对上那双淡色的眼眸,有些小声但平稳地开口。
「我们…我们把詹姆士少爷和安小姐的孩子带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