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选修课就上到这里,请记得预习贝奥武夫。然後,淑女与绅士们,容我再度提醒各位,不要在植物园里面嬉戏,更严禁对布瑞德小姐开有关面包和发酵的玩笑,说真的,那很无聊。何况她已经是我们唯一一位生物老师…」
快入冬的校园傍晚泛着寒意,教室内窜出一阵爆笑,回荡在清新的空气里显得轻盈。
远远的,在校园另一头,被唤作布瑞德的女人听到那阵笑声,隐约在那阵有关花和面粉的谐音玩笑之中知道自己又成了笑柄,却只是歪了歪头,揩掉沾在鼻尖的泥土,迟缓的扶着一旁的架子站起身来。
这时节天光已经暗的早,她在昏暗中握着手电筒最後一次巡视偌大的植物园,然後慎重地在温室外落锁,一跛一跛的走回位在植物园後方五十公尺远的员工宿舍。
除了某名连续来了几天,可能被同学排挤於是来这儿看书度过午休的陌生女孩,今天也没什麽人造访这座植物园。
那倒无妨,她知道那些学生们若非必要绝没有兴趣踏进这座老旧无聊的园子,何况,若真的来,恐怕也只是想找点乐子罢了。
对於晚夏睡莲的绽放姿态以及忍冬花喜欢的湿气和温度,这些孩子可能没什麽兴趣,布瑞德却宝贝的很。毕竟,做为一个瘸子,不会动且有耐心的植物花卉正适合她,而她也喜欢这些沉默却姿态万千的同伴们。
至於乐子嘛…嘲笑她奇异的口音,厚重的眼镜,後脑杓秃掉的一块或者跛脚那都没什麽关系,反正她从年轻开始也没有漂亮过,这些小鬼别弄伤植物园里的东西就好了。
她想起五年前,一批该死的小女生把她辛苦栽种的散沫花摘光了去做染剂,背脊不禁一阵凉,又神经兮兮地踅了回去,再度确认温室的窗户都关好,门也确实锁上,这才叹了口气,艰困的迈着酸痛的脚回到那间窄小的宿舍里。
膝盖痛的不得了,又要变天了。怪哉,明明天空看起来清朗无云哪。
布瑞德微微喘着气步上那四格台阶时暗想着,要不是实在找不到什麽地方收留,自己真不该待在这个一天到晚下雨,又湿又冷的鬼地方。
又是一个十一月。远离家乡的她,无论过多久还是无法适应这里的天气。
「今天上午十时,英国外交与联邦事务部长杰伊.安格率领顾问团抵达甘乃迪机场。顾问团中,最令人关注的莫过於英国前任首相,被誉为英国共和之母的伊莉莎白.恩斯特。
适逢终战七周年,此次美国之行对於双方都有非凡的意义。首相办公室发言人麦伦表示,安格此行的目的是和美国建立更加巩固的双边经济…」
老旧的教师宿舍窄小又会漏水,对一个行动不便的瘸子来说却适得其所,何况,身无长物的她,除了几落图谱与教科书散落在桌上架上之外,整个房间空荡简单的可怕。
吃过晚餐,布瑞德只手撑腰,透过浴室敞开的门,一边刷牙一边偏头心不在焉的看着窄小房间另一头,电视上正在播出的夜晚国际新闻。
听到主播以冷静清晰的语调念出那个熟悉的人名时,布瑞德正低头吐出泡沫。
她顿了一下,缓缓地动作。
不,这也没什麽。那名字其实很常听见,「她」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
布瑞德楞忡地转头,看见老旧且充满杂讯的电视萤幕上,一名约莫三十多岁的美丽女性穿着正式的深色套装,在人群的簇拥之下,从容且优雅地走出机场的画面。在那些西装革履的身形里,那女人显得娇小,却是灿烂夺目地存在,即使透过电视看不清太仔细的轮廓,都能隐约看出是张清朗秀丽的脸孔,带着一点距离感却不冰冷的微笑肯定是吸引了所有镜头的追随。
布瑞德触电般迅速撇过头,吐出口里的泡沫漱完口,抬头看着那面老旧斑驳的镜子,深吸口气,过了十秒才转身拿起毛巾将手脸擦拭乾净。
而你是布瑞德,一个又丑又没用的可怜女人,还残废,除此之外,你什麽都不是。
该把电视关掉的。杂讯太多也伤眼睛。她踏着小心翼翼的步伐走出浴室,关了灯,留下架子上晾着的,方才被她抓得太皱的毛巾。
「好久不见,我亲爱的夥计。」
迟缓的在踏垫上多踩几下,还没抬头,一道慵懒的声音就从背对着她的沙发上传来,她吃惊地倒抽了口气,尽管她仍强迫自己表现出镇定的模样-这对她来说已经不再困难,多年下来,她早已练成一副麻木的表情。
「李维?」
「嘿,最近过得如何?」
被唤作李维的女人正微笑着坐在那张绽了边的沙发上,豪不客气地迳自穿了她的拖鞋,一头长发仍以熟悉的方式凌乱盘起,一双深灰色眼珠透过眼镜瞅着她,而她愣了半晌,最後只是静静地撇开视线,艰难的走到房间另一端的餐桌,以不着痕迹的方式打量这超现实的存在。
「什麽时候要再一起冒险?」
那张桌子不小,硬朗的橡木顽抗着北方的湿气,通常该拿来当饭桌的,却被散乱的书本占据桌面,她不灵活地拉开椅子坐下,不着痕迹地将自己握的太紧的拳头藏在桌底。
「虽然我想这样说你也不能理解,不过,就是像普通人那样。」她拿起老旧的水壶倒了杯水,喝了两口,才就着水杯模糊地说。
「没有飞车,爆炸,或者非法潜入民宅的剧码。我很抱歉,这里再没有冒险了。」
「讲话夹枪带棍的,真令人伤心。」李维看着她,对她的冷漠无礼不置一词,似乎也不在乎自己显然不受欢迎,只是优雅的斜坐在那张沙发上,和煦地笑着,一双大眼直勾勾的盯着她,锐利而机敏,彷佛在等待她还能怎样过招。
「在这边待了这麽久,也该回家了吧?」
「家?没有那种东西。」她压低了嗓音,有些不耐的微微皱眉,却没有表现得太明显。
「难道你都没想过,或许还有人在等你吗?」不同於记忆中锐利聪明却又同时温和柔软的李维,此刻坐在沙发上那女人紧咬着话题不放,不屈不挠地太讨人厌。
把自己当成什麽?需要被介入治疗的病人吗?
「不需要,也不值得。」她猛地抬头,迅速且厉声的反驳。「这样的生活对一个废人来说已经很好了。我并不留恋过去那些,那个世界早已与我毫无关联。」
「别傻了,你根本还在看着国际新闻不是吗?何不就承认自己在乎?嗯?」
李维挺起腰脊,微微皱起眉头,神色有些怪异,眼中闪烁着的火光瞬间让人以为她要动怒,却只放平了语调,没有放弃的意思。「何况,雪莱,你是我们的大英雄,不只是我,是我们。」
「那个叫雪莱的人早已死在爆炸之中。」
她沉默了两秒,低头盯着手里的水杯,然後揉了柔眉心,抬头面无表情地盯着李维严肃的脸,却在对上那双眼後马上撇开视线。「在你眼前的只是个对那场爆炸毫无记忆,跛了脚的悲惨中年妇女,至於她在不在乎,一点都不重要。你该走了,请离开。」
「好吧,我会再来的。」李维深深地看进她,眼光里似乎有些责难的意味,在雪莱粗鲁却明确的送客令中站起身,修长身形优雅地在窄小简陋的房间里伸展着,形成一幅违和的画面。
然後李维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里半点笑意也没有。
「但我还是想你知道,你这样说真让人伤心。雪莱,跛了脚不是你的错,也不该拿来当藉口。脚上的伤势只要有高明的大夫与复健就能复原,残废的是你的心。」
「而我残废的心无法再承受你的出现。」
即使比任何人都深刻地体会自己的无能,但当「残废」这样的字眼从李维口中说出来,她还是感到心底有那麽一瞬间的刺痛。
她努力展开纠结的五官,麻木冷淡地开口。「果真是为我好,就请管好你自己,过你自己的生活,别来打搅我了。」
曾被唤作雪莱的女人站起身,却没有动作,只是安静地看着李维走到门边,然後对着她的背影,有些艰难地开口。
「另外,麻烦帮我跟李维和亚历山卓问好…如果你能够和他们联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