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我一如往常的打工,也由於是暑假的关系,在学校图书馆担任服务人员的工作可以先暂停,於是大二时那段忙碌的日子现在可以稍作喘息,我发完最後一张传单後,回到店面,休息字样的牌子挂在我推开的门上,换下工作制服,瞟一眼打卡钟上的时间,二十三点四十一分,我准备打卡下班,此时经理向我走来。
「那一叠传单全发完了吗?」
我双手一摆,两手空空,表示他在问废话。
「虽然我不喜欢你的态度,但是你的效率却异常的好,总之那一箱是後天要发的。」他手指地上一箱传单後,便不再废话,转身就走。
喀──喀──打卡钟在我的签到卡上印下我下班时间。
回到家已经是半个小时後的事情,客厅一片漆黑,我按下电灯开关,便走至小厨房拉开冰箱门,拿出保鲜盒装的饭菜,随手往微波炉一放,熟练的转到5分钟,再度走到客厅扔下包包,瘫坐在椅子上。
溦溦,我回高雄罗!要帮我爸庆祝父亲节。
对了,我有帮你订一张回台北的车票,是早上八点的车,虽然你说你没有要回去帮叔叔庆祝,可是回家一趟看阿姨也好,顺便茶几上那一盒饼乾记得带回去给阿姨吃,还有冰箱内我已经帮你买了一个黑森林蛋糕,就当作给叔叔庆祝父亲节的蛋糕吧!
我放下麦麦留在茶几上的字条,疲惫的往椅背靠去,目光呆滞,直到微波炉当一声表示加热完毕,我才回神。
我从包包内搜出手机,滑开按键锁,萤幕上显示着八月八日零时二十二分,放下手机,顿时觉得一股无法释放的压力不断升涨,彷佛要淹过我的咽喉,使我窒息,我轻揉太阳穴,试图让自己放松,却始终得不到解脱,不再多想,果断回房间倒头就睡。
不知睡了多久,直到刺眼的阳光透过窗户,直射在我的脸颊上,灼热的触感使我不得不避开光线,往阴暗处靠去。
睁开眼,环顾房间四周,肚子因过度饥饿开始闷叫,我撑起身子,走出房间,再度瞥见茶几上那张麦麦留的字条,一股莫名的怒意涌上心头,愤而将它和车票往垃圾桶一扔。
什麽狗屁父亲节。
盥洗一番,我将昨天遗留在微波炉内的饭菜倒掉,拉开冰箱门拿出麦麦帮我买的黑森林蛋糕,直视一会儿,我一口一口的大啖起来。
今天不用打工,其实我早就知道班表,妈妈这几天也都有打电话来询问我是否回台北一趟,但我都以排不出休假为由拒绝。
虽然我不忍心听妈失落的声音,但我更不想在同一个屋檐下见到那个人,放暑假那个人在家的时间会比较长,遇见的机率就更高了。
打开电视,我转过一个个频道,就是找不到比较好看的节目,於是吃完蛋糕,我又回到房间继续补眠,想浑浑噩噩的度过今天。
昏暗的房内,手机响起铃声,我一惊醒,才发现已经接近傍晚,我瞪视着萤幕上的来电显示,妈妈。
「溦溦,我们到了!」另一头传来妈妈愉悦的声音。
我不理解她语意,无奈的皱起眉。
「我们到了,在你家楼下。」
我瞬间清醒,从床上爬起,语气中带丝不满。「你们干嘛来!我不是说……」
「我问过麦麦了,她说你今天不用打工,所以走吧,你快下楼,我们一起去吃顿饭。」
我瞠目结舌,麦麦竟然跟我妈说我今天休假的事情,但重点已经不在这,重点是对於妈妈的自作主张,我感到很愤怒。
「我不去。」我冷冷的说。
「溦溦,不要这样,妈妈很想你,希望能跟我女儿吃一顿饭,难道这样不行吗?」我察觉到妈妈的失落,但面对突如其来的邀约我感到天人交战。
「溦溦,就吃饭而已,没什麽的。」
没什麽的,是啊,没什麽的,只是吃一顿饭,哪有什麽大不了。
有些画面开始一幕幕闪过眼前。
「溦溦,妈妈只是希望可以跟我最爱的女儿吃一顿饭,距离上次你回家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情了,妈妈的要求应该不过分吧?」
我的要求很过分吗?只是想要大家一起好好的坐下吃一顿饭而已……
有些心愿很简单,可是实践起来却很难。
就像在我们家,想要一家人和乐融融的坐下吃一顿饭,已经不可能发生。
一家人,这句名词早就从我生命中消失殆尽。
但是,我知道那道压在妈妈心头上永无止尽的悲痛,我了解,我都了解,於是我才会勉为其难的答应,然後踏出家门,随着他们前往餐厅。
我双手环抱於胸前,不避讳直勾勾的盯着坐在我对面的人。
「溦溦,你还是一样吧,就吃黑胡椒猪排。」妈妈拿起菜单,准备向一旁的服务生点餐。「你不吃辣,牛排七分熟对吧?」
我对面的那人点头,放下菜单,用极尽温柔的目光回望我。
许久不见,他还是如此惺惺作态。
「那就是一份蘑菇牛排七分熟、一份黑胡椒猪排,那我要一份蘑菇鸡排,就这样谢谢你。」妈妈平静的向服务生说。
点餐完毕,收走菜单,餐桌上一阵诡谲的气氛悄悄升起。
「溦溦你……」
「小雨你最近还是在打工吗?怎麽样累不累?」
他们同时想打破沉默。
我冷笑一声,轻啜桌上的水,好整以暇的等待他的下文。
「大三之後课业应该会比较重,不如就别打工了,如果缺钱,爸爸再请妈妈汇钱给你。」
我佯装没听见,将视线往妈妈身上一带,发现她正忧心的望着我。
又是那种眼神。
心烦。
他们到底想要怎麽样?
故意挑在今天来,到底想怎麽样?
「小雨啊,爸爸的同事暑假有去日本玩,买了一些可爱的钥匙圈和饰品,她说女孩子都喜欢这些东西,我等一下拿给你,顺便拿一些给麦麦吧!」
这人是有完没完。
「爸爸觉得还蛮可爱的,你小时候也喜欢那些可爱的米老鼠、米妮,所以你应该会喜欢。」他始终保持一贯笑意。
「我不需要。」我冷声拒绝。
「是吗?还是你想要吃我同事从日本买回来的巧克力,我是觉得吃起来太甜,不过你也许会喜欢。」
我紧抿双唇,打算看他如何接下去。
「不然,你想要去日本玩吗?同事说那里还蛮好玩的,趁现在年轻多走走多看看,我想你可能会喜欢那个国家,所有花费爸爸可以帮你出,你可以找麦麦一起去。」对於我的冷淡,虽然不是头一次,但他还是有些不适应,眼神开始闪烁不定。
我瞅着他,嘴边上的笑意越来越深,是嫌恶的笑。
「左一句你同事,右一句你同事,你同事男的女的?他那麽鸡婆干嘛?告诉你那麽多,讨好我干嘛?」我平静的说。
对於我的话,他感到有些惊讶,一时之间也无法反驳什麽。
「应该会喜欢、也许会喜欢、可能会喜欢,你摘下你的面具吧!不要装做一副想要了解我为我着想的模样,我不需要。」
「溦溦!」妈妈制止我再继续说下去,然而这一刻我看见她眼底下那抹最深最沉的伤痛。
每当看见这个眼神,我就永远都无法忘却当事人,只能更加憎恨。
我深吸一口气,在这张餐桌前继续待下去,我肯定会缺氧。
「如果不希望这麽尴尬,就不要再提议想要跟我一起吃饭这种无聊的事情,有我就没有他,有他就没有我。」
我打算离开,在餐点还没送上之前,这一次至少我还跟他们来,也坐下来,不比上次难堪,也算仁至义尽。
「小雨,不要这样!爸跟你道歉!」那人拉住我的手。
我彷佛被雷击般,迅速抽回手,再也无法冷静。「不需要!我说了,你不要再戴面具,脱下来吧!你们这样不累吗?你们不累我都累了!」
我拉开门,跑出餐厅,想不到那个人如此难缠,竟也追上来。
「不然你到底希望我怎样?」他终於忍到极限,失声对我大喊。
我回过头,满脸鄙夷的看着他。「我要你离婚,跟妈离婚,放开妈,因为你太恶心了,我觉得你根本不匹配得到妈对你的爱,你这个自私的、肮脏的人,你怎麽还有脸跟妈一起过来,有脸跟她一起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你不会羞愧吗?你不丢脸吗?」
倏地,一道火辣辣的触感自我左侧脸颊传来,我缓息过於激动而不断起伏的胸腔,抬眼,望见妈妈那对悲伤的双眸。
我不能理解,无法理解。
为什麽明明那个人做出背叛她的事情,她还可以忍受这一切,假装没事一般,对他仍是百依百顺、嘘寒问暖。
於是,我不想理解,也不必理解。
因为自从她选择原谅丈夫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彻底失去我这个女儿,我们不再是一家人,虽然我不恨妈妈,因为她是这场残酷悲剧下的受害者,但我也无法再毫无芥蒂的跟她撒娇、谈心,因为我对她失望,亦对自己失望,因为我竟然做不到跟她一样选择原谅那个人,所以我只能逃避,逃出那个叫做家的地方。
从此,我的生命里,没有一家人这个名词。
那个家已经过於虚伪、过於破碎。
如果说,以前我曾经觉得幸福就是,一家人好好的坐下来吃一顿饭,那麽现在於我而言,这个幸福将永远不会降临,再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