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幾度待鶯回 — 帶鶯回

正文 幾度待鶯回 — 帶鶯回

我总是在做梦。

梦里头有座古朴的楼子,不若一般大户人家的宅邸那样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可那支撑的梁木是上好的金丝楠,蜿蜒的木纹里夹着金丝,淡淡泛光,用一种隐晦而沈稳的方式彰显着主人的身份。

那主人是谁?我不知道。

就像是我也不知道我为何总坐在树上,近在咫尺的窥视那楼子?

约莫⋯⋯是在等那窗开吧?

但我觉得梦里的我有点傻,真想要看看窗里的人、窗里的物,自己去开便是,傻坐在那,能成什麽事!

但想想,我好像也不能笑梦里的我傻,毕竟醒着的时候,我也是挺傻的。

傻得连自己不去投胎的原因都忘了。

究竟是什麽原因呢⋯

我环膝苦思,後面却突然响起一道朝气蓬勃的清亮嗓音。

「黄莺!」

我回过神,习惯性地低头去看,好一会才发现我又以为自己在树上了,可这冥府寸草不生,何况是颗树。

所以我只是站起身,拍拍身上沾上的尘土。

「黄莺!」

身後那人又喊了一次,我左右张望了一下,确定此处只有我俩,才确定他唤的是我。

我迎上他笑弯的眸子,若无其事地应声,「嗯?」

不料这点没瞒过那人,他哈哈大笑了起来,「黄莺,你又忘了自己叫什麽名字了?」

「才没有!」我有点不高兴的噘嘴,我可没忘,只是、只是⋯⋯慢一点想起来而已。

他不信,笑容带着促狭,「那你说说,我是谁?」

「我当然记得!你是──」我高声驳斥,可要说出他的名,还真的想不起来,「呃⋯夏⋯⋯夏天?夏午?夏棋?夏⋯⋯流?」

「得了,下流都出来了!」他敲了敲我的头,「我是夏耘。」

我一吐舌,「夏耘?我下一个就要猜这个的。」

「才怪!」他浓眉一扬,「黄莺,不是我唠叨,你这毛病越来越严重,还不赶快去投胎!」

我有点摸不着头绪,「什麽毛病?」

「你这健忘的毛病!」他白眼一翻,「这就是你魂魄受损过剧的徵兆,再不去投胎,真会魂飞魄散的。」

他的话让我缩了缩脖子,头摇得似波浪鼓,「我不投胎。」

投胎前可要喝孟婆汤的,先不说那孟婆每回都乱煮的杂烩馊汤让人望而却步,我自己⋯⋯也不想前尘尽忘的。

夏耘看了我的反应,向来轻松的笑容敛了几分,带着一丝丝无奈,「黄莺,你不想投胎是不愿忘却记忆,可你现在这样⋯⋯还记得多少呢?」

这犀利的问题一下就问倒我了,让我结巴了半天回不出话,只是低头扭着手指。

是啊,我究竟为什麽不去投胎呢?留在这地府好痛苦的⋯

阎王说我冥缘不够,不能留在地府当鬼差,我只能以孤魂野鬼的身份在地府里游荡,纵然身无罪业,可时辰一到仍会受阴气蚀心、业火烧灼,那种疼真是让人恨不得把全身的骨肉都刮下来,就盼少受一点皮肉痛⋯

我知道这是冥府要逼我们这些孤魂野鬼去投胎的法子,执念越深,痛苦越大,可我就是无法放下过往,毅然去投胎。

只是我不得不承认这法子挺有效,纵然我捱着不去投胎,好像也快记不得那份执念了⋯⋯

现在的我不过在做最後的挣扎,一是真将一切忘得一乾二净,茫然地去投胎,再者⋯⋯就如夏耘所说的──魂飞魄散。

其实对我来说,魂飞魄散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可怕的是⋯是什麽呢?

唉,瞧我这记性。

我又不小心出了神,以至於报丧钟响起的时候被吓了好大一跳,还好是夏耘眼明手快的扶住我,否则就要一屁股跌到地上去。

真不是我要挑剔,只是那报丧钟的声音实在有够难听!又长又尖,虽说是冥府用来警示的钟响,可也该换种好听乐音嘛,老用这样凄厉的鬼哭神嚎,不把人逼疯也难,莫怪冥府里,上至阎王下至阴差,个个都有病!

「黄莺,你碎念什麽呢?快躲起来才是。」夏耘没听清楚我含糊的碎语,拉着我矮下身子,蹲到距离最近的那口古井後头,「我就知道你总这样心不在焉的才过来看看,就怕你不知要闪躲,不小心冲撞了文昌帝君。」

原来又有天上的神仙要下凡历劫才鸣起报丧钟的?

我区区一个孤魂野鬼,怎麽可能有幸识得天界神仙,可是这文昌帝君的名字⋯怎麽意外的耳熟?

「文昌⋯帝君?」我忍不住重复了一次夏耘说的名,含在口中咀嚼再三。

「是啊,这文昌帝君可不是好惹的,你要是真没长眼碍着了帝君的投胎之路,可就吃不完兜着走!」这类的八卦夏耘是最有兴趣的了,两眼都发出了光,「你肯定不知道,那文昌帝君简直是恶名昭彰,上打天地、下殴群仙,在天界可是横着走的⋯有一次早朝啊,也不知道是什麽事惹帝君不高兴了,话都没说一句就动上了手,把朝中的仙人打得三天下不了床,玉帝都气得口吐白沫呢!最後还是靠三千天兵天将和两头白象才勉强拉住了文昌帝君,你说凶不凶残。」

「还有还有,那文昌帝君也不是多检点的人,之前听说还曾光溜溜的到百花仙子的花圃去遛鸟,把百花仙子给气的!但听说帝君那话儿的尺寸也是惊人呐,一转身就能把一园的花给拦腰扫断⋯嗳,你是大姑娘,还是别跟你说这个好⋯」

「对了,还曾听说过文昌帝君一时兴起曾经养过一只凶禽,听说鸣声如莺,可会唱歌啦!但你可知那好嗓从何而来?听说都是帝君用未落地的胎儿血肉喂养出来的,凡间不知道少妇女受害,死相那是一个凄惨啊,个个都是肚破肠流的⋯」

夏耘越说越惊悚,让我一个哆嗦,喉头格外的痒,还得清了清喉咙才有办法打断他,「夏耘,得了!这些事怎麽能瞎说的。」

夏耘不太服气,「我可没瞎说。」

「当然是瞎说!」我看不惯他那理直气壮的模样,用力戳他的肩膀,「文昌帝君是仙人呢,真做这些坏事可是会被天命制裁的!可是你看人家不还好好的做他的神仙?你再跟着别人胡说八道,看阎王拔不拔你的舌!」

我指下没留力,让夏耘疼的皱起了脸,「好好好,不说就不说,你生什麽气?你认识文昌帝君?」

「我不认识,只是听不得人家乱嚼舌根!」我重重哼声,犹举着手指威吓他,这会改对准他的喉。

「好,不说不说,你手指拿开点。」夏耘怕得吞了口唾沫,只是憋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八卦的性子,眼一转,又信手捻来一个消息,「不能说坏的,说说好的总可以吧?这回文昌帝君可是立了个大功,出手除了混沌这危害三界的凶兽,实在是功德无量!」

「混沌?」我心头莫名沈甸甸的,「文昌帝君⋯⋯不是个文职神仙吗?这不是武官该做的事?怎麽落到他头上去了?」

夏耘耸肩,「天晓得?说不定是文昌帝君觉得打遍天界无敌手,仙途乏味,就去跟混沌玩一玩。」

「才怪!」我忍不住拔高了声音,「混沌呢!上古凶兽呢!你当作是鸡鸭猪狗的逗一逗就没事?」

「小姑奶奶,你冷静点,别那麽激动。」夏耘耐不住我的高音,摀住了耳,「再说了,我也没说帝君没事,帝君也是仙身俱毁、修为尽失,这不才来要入凡重塑仙胎。」

仙身俱毁?修为尽失?

这八个字宛若雷鸣,震得我耳朵嗡嗡乱响,一时有数道语音在我脑海里喧嚣。

「帝君,那个混沌很厉害吗?」

「嗯。」

「连帝君都说他厉害啊⋯那肯定厉害的不得了!那帝君,你打得赢他吗?」

「难。」

难。

帝君,你既都说难了,又何苦⋯

我不敢细思原因,只觉得要喘不过气来,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

夏耘大惊失色,刚要伸手把我拉回古井後方,两三把亮晃晃的兵器就架到我颈上。

「大胆游魂!文昌帝君在此,竟不知回避,鬼鬼祟祟躲在这里有何居心?」

我们这类孤魂野鬼本就见不得天上的仙人,更何况我的魂魄早已衰败不堪,一下被那兵器上的仙气镇得动弹不得,若那几名护送的天将再施几分力,只怕我就要直接魂飞魄散。

所幸夏耘机灵,扑上来顶开了那些利刃,押着我不住磕头,「小人无意冲撞帝君,实在是回避不及才暂藏井後,望帝君恕罪。」

但我真是被唬傻了,还是夏耘用力用肘顶我,我吃痛方回过神,跟着讨饶,「请帝君恕罪。」

我这会是真的有点害怕的,冲撞帝君这事可大可小,万一帝君真动怒了,一根手指头就能捻死我这小蝼蚁,磕头磕的格外真心,砰砰作响。

只是磕得太用力了,让我头有点发昏,连文昌帝君何时开口都没听清楚。

「你⋯再唤一次。」

嗄?

我微愣,不知道他说的是我或是夏耘,故而没有马上应声,直到他的黑靴慢慢踱入我视线,又重复了一次,「再唤一次。」

我这才确定他是和我说话,忐忑细语,「请帝君恕罪。」

那黑靴微微一动,像是想退一步而硬生生忍下,只是那幅度过小,我都弄不清是我眼花了还是真有其事。

尤其是文昌帝君的声音依旧那麽清冷平板,「你抬头。」

我依言抬起头来,由下而上的卑微仰望他,意外发现文昌帝君生得挺好看,像只用玉雕出来的神像,俊秀而不沦於柔美、英挺而不过於阳刚,像是精密算过似的恰到好处,只是那深邃眉眼里的怒气⋯太过於骇人。

我不知为何的就是知道那怒意是源自於我,心头跳个不停,忍不住垂下了头不敢再和他对视,他下一瞬却半俯身扣住了我的下颔,逼我仰起头。

照理来说他是仙人,他的碰触该让我不适才对,可我却半点感觉也无,让我亲身验证夏耘所说的⋯仙身俱毁、修为尽失。

但他周身的气场就足以压得人无法呼吸,「为何不去投胎?」

他的声音那麽沉,我猜他是真动怒了,缩着脖子不敢应声。

「我问你──」他盯着我,一个字一个字的问,「为何不去投胎?」

我有些意外,我以为以他那孤凉寡淡的性子,得不到答案也不过是一拂袖,说句「不说便罢」就走了,不该会如此咄咄逼人地追问一个答案的。

「我⋯」我吞了口口水,「我不想投胎。」

他没有罢休的意思,「为何不想?」

传言这麽多,可没人说帝君是住海边的啊──管这麽宽。

「没有为什麽,就是不想。」我被他那态度弄的不高兴了,哼了声。

但我话才说出口就後悔了,也不知道为何就和他耍起脾气来了,只知道⋯⋯我惨了。

尤其是他无声的重复「就是不想」四字後轻轻嗤出声来,让我真真切切的有了大难临头的危机感。

我声音一下软了下来,几乎要哭出声,「帝君恕罪⋯」

「恕罪?」他唇角绷得死紧,是风雨欲来的前兆,「是我张亚子该向你负荆请罪才是!欠了你一条命、还有这百年来你在这受的阴气业火──」

冥府的阴风本就冷,这会儿更随他话语里的冷意添了几分锐利,吹在肤上都像要刮下层皮来,连身边一干天兵天将都禁不住发抖,盔甲碰撞的铿锵声不绝於耳。

阴风狂骤了许久才一点一点的缓了下来,可又趋近於僵滞,好似将空气全都凝了下来,不肯让人吸取。

「文昌帝君⋯」我见他脸色没有缓下来的打算,下颚实在被他捏的疼了,连颈子都仰得酸疼不已,只好细声求饶。

我苦思着该怎麽样才能讨好他、让他消点火气,以至於他寒凉唇瓣贴上来时都没能反应过来。

他的唇办带着惯有的墨香,冰凉柔软,可徐徐哺出的圆球好热,带着暖心润脾的温度滑入我腹中。

这是⋯⋯?

当我意识到那是他的内丹时,整个人愣住了。

他怎能将他的内丹渡给我?依他伤势之重,只怕就靠内丹吊着这条命!还有还有,他下凡重塑仙胎,还得要靠这颗内丹才能再返天庭⋯⋯

我大惊,挣扎的要推开他,却被他牢牢扣住了後脑勺,半点余地不留。

「不⋯不要!」我含糊抗议,又试图凛住呼吸,不愿再受。

只是一切的动作都是徒劳无功,我能感受到他的内丹带着暖流在我的四肢百骸滑动,一点一点修复我残破的魂魄,连带携回我的记忆,紊乱的在我的脑海中盘旋、重组。

但我无暇细思,趁着力气回笼,狠下心重重的咬破他的唇,想逼他退开,但他无动於衷,反倒纵容那股腥甜的血味传入我口中,骇得我想吐。

最後还是他连扣着我的力气都没有了,才松开了手,我这会却不愿意退了,堵着他的唇瓣想学着他将内丹逼回去

只是我抓不到窍门,任凭我使劲催气也渡不回半口气,心里又气又急,死死攥着他不放手。

「别拗。」他吃力抬起手横在我不知第几度贴上的唇瓣,别开头轻轻咳嗽,「也莫藉机轻薄。」

「我才不是呢!」我高声辩解,哭得乱七八糟,眼泪和鼻涕全糊成了一块,「我最讨厌帝君了,帝君总是这样恣意妄为、一意孤行、还总是蛮横霸道,帝君最可恶了!我恨死你了!」

我只是情绪上来了就胡乱发脾气,可听见旁人全倒抽了一口凉气,晕糊的脑袋倒有点醒了过来。

我、我方才都说了些什麽啊!这样指着帝君的鼻子骂⋯简直不想活了。

我有点懊悔,可还是生他的气,别开了眼不去看他,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是愤怒还是逃避。

意外的,他没有恼怒,反而浮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来,「还有力气撒泼,这样挺好。」

我何曾看过文昌帝君这样轻松泰然的神情,一下愣住了。

他放开我起身,虽苍白虚弱,可腰板依旧挺得很直,宛若青松破霜而立。

「莺回。」他喊着一个我不曾听过的名字,定定的看着我,「收着这内丹,养好了魂魄,来找我。」

「不。」他顿了顿,很快改口,「你来投胎,我去找你。」

我又哭了,哭得不能自抑,不知是为他喊的那个陌生的名字,又或是为了他那番话。

「别哭了。」他掏出一方素帕,略嫌粗鲁地盖在我面上,「你知道我不喜人啼哭不休。」

虽那帕子替我拭去了泪水,可我不愿被它遮去视线,伸手欲扯,他却牢牢的覆着不肯松手,「魂魄养好了再来,免得到时候缺眼断手的。麻烦!」

他话说的凉薄,可我知道他是别扭了,否则怎麽不敢让我看他?忍不住破涕为笑。

他大概也是看穿了我的窃笑,微愠的收回了手背在身後,脸色忽轻忽白的,不慎好看。

「记着了。」他抛出一句,也不等我应声就转头离开,更没等那一干瞠目结舌的天兵天将,自顾自的迈着稳实步伐,背影是那样的孤冷高傲。

可我就是没来由的想笑,也真的大笑出声。

「好,帝君。」我扬声朝他高喊,「你等我啊!」

他已经走得极远,也没有为此停下脚步,可我知道他肯定听见了,因为风替我将声音送得那麽远,在空中直直回荡。

帝君,你等我。

你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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