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大开，我准备好灿烂笑容正要和女主人问好，原本退离门边的金色大狗竟在开门瞬间飞身冲来，整个身子伏趴上我，狗爪子向我胸口招呼。
是只健壮的大公狗，忙着脱鞋，我重心不是太稳，被这样突然狂猛飞扑，瞬间就被推倒在地。
大狗大喇喇将我压在身下，湿热舌头在脸上一阵狂舔，我手忙脚乱想将他推开，「哇哩咧，你干嘛啦，不要……这麽热情。」
没有被推倒的经验，连怎麽把对方推开都不知道，只能胡乱推揉牠腹部，慌乱间指尖传来温热触感，软软的、疑似球状物…茶叶蛋!？
「好了，里欧你不乖喔。」女子将大狗从我身上抱开，一脸歉意说，「抱歉，他平常不会这样的。」
我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狗口水，尴尬傻笑，「呵，没关系。看来他很喜欢我。」
女子先让我进门去洗把脸，接着才和我聊起正事。
公寓很宽敞，占地最大的，是间前後墙壁贴满镜面的房间。里头有几颗特大号的皮球，角落有几卷EVA软垫，应该是瑜珈或韵律舞教室。
「刚刚真是不好意思。最近太忙，很少带他去散步，有点精力过剩。」女子倒了一玻璃杯水给我，微笑在我面前坐下。
刚才满脸狗口水，现在静下心来相对而坐，好不容易可以看清神秘PO文人长什麽样子。如门缝中所见，女子身材纤瘦高挑，但却非竹竿，胸部和臀部都没少块肉，线条玲珑有致。偏白的肌肤上，五官俊雅秀丽，长发过肩，优雅却有些清冷的气质加上无框眼镜，让人觉得像个高中老师。
二十七八岁？三十多岁？我暗自猜测。从她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的成熟风采看来，应该颇有人生历练，但皮肤又如凝脂般细致，不像三字头的女人。
屋内弥漫某种线香掺杂中药燃烧的气味，CD的梵音从一旁教室里传出，客厅角落高悬着个小佛堂，被暗红色光晕所笼罩，气氛庄严又有点诡异。
「我看过你履历了。你是C大的学生？」
「对，大四。」
「其实这工作欧巴桑就可以胜任，你不会觉得太屈就？」女子说话极其有礼，却隐约透发着一种强势，和她自信的气度互相呼应。
「打工嘛，没什麽屈就不屈就的。您不嫌弃我笨手笨脚就好。」我努力微笑，自知做家事没有婆婆妈妈来的俐落。
女子似是满意点点头，「我简单说明一下这边的状况。近期我有个考试要准备，一直到明年四月，需要有个人帮我打扫居家环境和教室。一个礼拜三次，每次两小时。时间原则上是晚上，白天我不一定在家。」
「那陪伴狗是…？」指尖还残余里欧蛋蛋的温热触感，我忍不住提问，余光瞄向正坐立在女子脚边咧嘴傻笑的黄金犬。
「基本上我这边就是扫地、拖地，擦教室的地板和抗力球。一个礼拜刮一次镜子。动作快的话一个半小时就做得完。所以你有多余时间就陪美眉他们玩玩，梳梳毛之类的，黄金很亲人，需要人类的关心呵护。」女子说着摸摸里欧的头，美眉争宠似的将头颅挤过去，黑鼻头在女子手腕上磨蹭。
女子跟我介绍了两只狗，金黄色的叫里欧，正是把我扑倒的大家伙，银白色的是美眉，身上披了层油脂，有些中年美妇的福态。
「所以我被录取了？」女子带我在家里绕了一圈，讲解一些工作细项，最後回到客厅。
「你属马没错吧？」女子拿起放在桌上的履历。
「恩，怎麽了吗？」
「没什麽，我算一下。」
十多息後，女子从思考中回过神，「好，还不错。你明天过来吧。」
「好，」虽然不懂眼前女人葫芦里卖啥药，被录取总是高兴的，「对了，请问怎麽称呼您？」
「叫我桑妮就好。」女子自信微笑，压倒性的存在感让我呆愣了一瞬，连这是运动教练的艺名还是她本名都无暇多想。
那天之後，我就开始了清洁员兼狗保姆的打工。工作没什麽难度，就是一些费体力的清洁杂务。至於那间教室，教的也不是瑜珈或韵律舞，是所谓的皮拉提斯，教室里的大球也不是皮球。周一上团体课，周三则是个人课。每次桑妮有课时，我都要避开教室，先打扫其他房间。因着好奇，行经教室外，我忍不住偷看上课情景，刻意放慢手中扫把摆动频率。几次後，虽然我仍分不清皮拉提斯和瑜珈究竟有何不同，只道都是地板运动，在一块瑜珈垫上以极其缓慢的节奏抬腿扭腰、伸展肢体，有时一个动作就突然停格在那，让人怀疑学员是抽筋或睡着。
搭配轻松柔和的音乐，上课过程看起来十分枯燥，远不如韵律舞或拳击有氧活泼生动，但桑妮教学时认真的神情和肢体语言，以及引导学员变换动作时，用那温柔却无比坚定的嗓音强势主导整个教室里动静，每每吸引我失神驻足。
好有魅力好有自信的女人，不管是领导学生时的慑人风采还是优雅肢体动作，都那麽吸人目光。几次之後，看着映在镜子里，桑妮美妙身姿和学生们的动作，我试着让欣赏的目光显得不着痕迹，但不减少在教室外逗留的频率。
下了课，桑妮会在教室用笔电整理讲义，我也会进去清洁教室。她会边打电脑边和我闲聊。慢慢的，我才知道，原来她所学是物理治疗，把物理治疗和皮拉提兹结合，让每个动作都有学理根据，藉此预防各种职业病发生，是她教学的信念与价值。至於让有贵族运动之称的皮拉提兹平民化，则是她的理想。那些上个人课的学生，有些算是半个病人，透过皮拉提斯和徒手疗，治疗一些职业伤害。
若非桑妮在聊天中无意提起，几个月来，我一直以为靠墙那张诊疗床是高级躺椅。
就这样安稳的上课、家教、打扫，悠哉度过我的大四时光。住在家里，家教和打工的钱够我零花，回到家就是关在房间里看小说或打网游。毕业後要干嘛？我没多想。
我一向不喜欢做决定。
寒流来袭，加上期末考将近，这种夜晚，理应窝在家里，我却还是开心骑车前往博海居，脑中反覆飘荡那高雅美丽的身影。今天是星期五，桑妮没课，会在家看书，屋内将依旧充塞神秘线香气味，当初不习惯的冗长梵音，如今让我觉得安宁祥和，在这个小小庄园，我是她忠诚的仆人，悉心替她打理家务，和两只狗儿一起守护美丽的女主人。
如常打电话给桑妮，请她遥控打开大门，拨了两次却都转入语音信箱。
我走到对面骑楼下，让住户的厢型车挡去冷风。抬头看向三楼，一片乌漆抹黑，挂在窗边盆栽的黑色剪影正微微晃动，二楼帆布棚子被风吹的猎猎作响，恍惚了片刻，我放下麻木的脖子，再拨一次电话。
依旧是那机械式的女声，有礼却冷漠，在寒流来袭的夜晚听来特别凄凉。
我拎着手机蹲下，心里发酸，冷风呼呼吹在身上，刺骨寒意锥子般钻入四肢百骸，楼上传来声声狗吠，里欧和美眉应该在家，几个月以来，我猛然清楚意识到，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属於桑妮。
这念头不是第一次浮现，先前桑妮要我陪她去遛狗时，也曾瞬间这麽觉得，但太过隐约朦胧，被我轻易忽略。
「有你帮忙真好，里欧力气很大。我带了美眉就不能牵里欧，被留在家里的那只就会躁动不安，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桑妮牵着里欧，看向我和美眉，神情很是愉快，发亮的美眸似乎有我读不出的情绪。
尽管只是绕着附近公园散步，这短短半小时，却每每是我非常珍惜的。
桑妮会和我说很多很多，诸如起自己虽是物理治疗师，但不想只是治疗已经受伤的人。她说「预防胜於治疗」是皮拉提兹的核心精神，藉由适当强度的动作让学员活化周身核心肌群，察觉自己的身体运作後，自然能符合生活中各种活动的需求，避免长年累月下来产生职业伤害。为了让教学内容更生动，她也不断发挥创意与巧思，设计吸引学员又有实效的动作。
被她话语和眼眸中的热情感染，每次我都听得痴迷。某次她说，「既然你有兴趣，要不要周一来上团体课？免费的喔。」
「那太不好意思了吧？而且打扫怎办？」
「改礼拜天晚上不就好了。这是我自宅开的课才能给你优惠，社大的就不行。不考虑一下？」桑妮周二周四周六晚上在社区大学也有课。
「我没有什麽兴趣耶。」身为一个T，在她面前做这种需要张开大腿曝露私处的运动，我觉得很羞窘。
「那可惜了。我看你常偷看我教课，以为你想学。」桑妮似笑非笑说，自信而锐利的目光充满洞察力，盯的我无法动弹。
「好奇嘛，好奇。」我一阵心虚，赶忙露出招牌的眯眯眼傻笑，挠挠一头短毛。
桑妮不可能和里欧及美眉聊工作和理想，分享她的抱负与热情。所以我和狗儿们不一样吧?
但多数时候，我喜欢和两只狗站在同一条阵线。
某天晚上，桑妮叫我切南瓜和削皮，叮嘱我切成小块放冰箱。
後天再来时，她炖了一锅南瓜，给了里欧、美眉和我各一大碗。
「南瓜很营养喔!」桑妮一脸欢快。其实我不吃南瓜，更别提这种只是煮熟煮烂的南瓜糊，但看两只狗吃得高兴，我也只好埋头苦干，毕竟是主人赏赐的。
吞着南瓜，我自以为和里欧及美眉一样，是她的仆人兼宠物。
越渐认识，我渐渐发现桑妮不只是个经济独立的未婚女性。特别的是她朋友很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但个性其实十分清淡，交游广阔却不在心理或生理层面上依赖任何人，全然坚强自主，一心追求专业成就。如钻研武道的高手，不停的追、追、追，突破再突破，升级再升级，疯狂向更高等级和超级绝学奔去。若说有什麽精神支柱，大概就是里欧和美眉了吧？
我总觉得她追得太狂太猛，好像网游里的练功狂，闷头往前冲，怕被後人给追上等级。早上在诊所门诊，下午准备考试，晚上在社区大学或自宅教皮拉提斯，六日还有病人找她做徒手疗。彷佛故意让自己很忙很忙，不留半点喘息时间？
凛冽寒风刮得我脸颊刺痛，我从沉思中回过神，里欧和美眉可以一直守护桑妮，毕竟他们本来就属於她，而我不是，所以会被丢在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