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十,巳时三刻。
宿州府衙门外聚集了大堆的人,正沸沸扬扬地指着张贴於告示榜上的判案结果。
卢府次子卢志乾强掳民女、意欲奸淫,犯下大明律令卷二十五奸淫第一条罪状,犯奸,罚廷杖五十,即日收押大牢,牢期十年。
林府长子林得诺知情不报、意图行贿并作伪证,犯下大明律令卷二十三受赃之第四条罪状,有是以财请求,罚廷杖五十,即日收押大牢,牢期八年。
卢府家仆卢鹤助纣为孽,罚廷杖三十,即日收押大牢,牢期三年。
卢府其余相关家奴,凡有参与者皆罚廷杖二十,牢期一年。
以上人等,皆列入宿州罪名录,终生受宿州衙役管看。
一片叫好的喧腾声中,传来一阵轻轻调笑。
「哗,这样说来,唐井富可是大喇喇地和宿州布商们对着干了哪。」
说话的是位佳公子,青草绿的外挂长衫衬得身影颀长,腰间系着圆翠墨绿玉佩,戴着指环的手指纤直,一手摇扇,一手抚了抚下巴,满脸看好戏的神情。
「那又怎样?」
眉目清朗,笑容倾灿的男子双手抱胸,眼底有着藏不住的调笑:「我说子鸢,唐井富这一判,赢了多少民心你可知道?」
顾子鸢立在人群後方,双眼望着府衙,嘴角紧抿:「想考我?若唐井富之前的专政是偷、拐、抢、盗,那现在就是奸、淫、贪、渎。那些个从前没说他是好官的人,如今八成都倒台靠过去了。」
「说得对极了!」男子拍了拍手,「他也让我开了眼。本以为他这县令做不长久,毕竟之前的贪渎案闹得沸沸扬扬,不少商户可都吃过他的亏,留下来必定凡事不讨好。可没想到他这说一是一的性子和乾净俐落不容说情的铁腕手段,倒真是个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清官哪。」
杏眼冷冷瞟着,久久才憋出一句话:「……沈少卿,你要是再多说一句,本姑娘现在就走了。」
「欸。」沈少卿笑着拦住她,「何必这样冲?惹咱们顾大小姐不高兴的是他,可不是我,你这一走,我在【花聘苑】摆的那一桌岂不可惜了?那没千金,也值百两呢。」
见着沈少卿讨好自己,顾子鸢只哼了声:「算你识相。」
沈少卿拿她没辄地摇摇头:「我说,顾子鸢姑娘,这你没事、好好的做啥要去【花聘苑】?那可是有名的烟花楼啊……你不知道,我去摆那一桌酒席的时候,可真想把自己的脸都给遮起来,省得被人瞧见了传出去说嘴,我脸上多挂不住啊!」
不是他爱叨念,他沈少卿好歹也是宿州堂堂的沈府三少,知书达礼,文质翩翩,更是沈府酒业的下一任当家少爷,走在街上都不知受了多少闺阁家的女子倾慕,结果居然让他跑青楼……
真真心没大些,就一口气提不上来了。
「你又懂什麽?」顾子鸢收回目光,紧紧攒着眉头,很是不满意沈少卿的这番说词,「【花聘苑】的名声我在太仓就不时有耳闻,早听说过苑里的美肴佳酿都是一等一的好,我就想去见识见识,是什麽样的酒,比过了我顾府【云水庄】里的那些。」
「你要美肴佳酿,【碎棠轩】也有啊──」
「呸!」她翻翻白眼,「就那点东西也叫『美肴佳酿』?我那天跟着林得诺去时嚐过了,有、够、难、吃!」
「所以……你就穿成这样?」
「我怎样?」顾子鸢低头看了看自己,「不像个公子哥麽?」
沈少卿随着她的目光,瞧向顾子鸢今日的一身扮相。
本来黑秀如瀑的长发挽成了包髻,露出白玉似的颈;平日里火红的衫裙改为天青色的锦布长袍;腰间系了锻蓝绸和乳白暖玉,手里握着把山水泼墨扇,俨然是个青稚小伙子。
「是有像,就,差了那麽点。」沈少卿语重心长,无奈地扶额。
「差哪了?」
「我不说,说了你铁跟我翻脸!」他猛摇着脑袋,快步往後头一顶褐色轿子走去。
「你快说。」顾子鸢不由分说地一把扯住沈少卿的衣袖,「这身东西我可准备好几天了,是哪不好你不赶紧说,等会儿进了【花聘苑】可就没得补了!」
听见顾子鸢的话,沈少卿顿时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的样子活脱脱像嘴里塞了把黄连。
「你这让我怎麽说啊……你那、你那……」他比手画脚了半天,面色渐渐浮出一抹不自然的暗红。
「说啊!」
「哎呀!」沈少卿咬咬牙,靠上前去急忙忙地在她耳边扔句话後,就头也不回地冲上了轿子。
吩咐完轿夫起轿後,轿里沈少卿的一张俊脸几乎红成了猪肝色。他大口大口地吸气吐气,觉得既丢人又无奈。
姑娘,你的胸啊……
你是见过哪个大男人胸前有隆起的麽?
老说自己聪明机智赛诸葛,这话你敢说我还真不敢听!
「真要吐血了我……」他扶着脑袋,不禁深深担忧起等会儿来。
站在【花聘苑】门前时,沈少卿在心底埋怨了第一百次的「误交匪类」。
当年若不是和爷爷前去拜访顾府,他也不会惹上这麽一个女煞星。
沈府也是酒商起的家,放眼太仓是顾府独大,而宿州则有沈府和【花聘苑】分庭抗礼。
沈府的老太爷沈知青是顾府顾诠德的旧交,当年一次酒品拼搏盛会,沈府和顾府一见如故,颇有势均力敌、惺惺相惜之态,之後便常年来往,几个当家人的感情也都相当和睦。
那时的沈少卿才十二岁,对酿酒十分有兴趣,性格喜静不躁,酒方过目不忘,是沈知青意中的下下一任当家。所以那一年,沈知青便带着沈少卿去了太仓拜访顾府欧阳氏,顺道引见了顾子祁和顾子睦。
他千不该、万不该就是嫌这种官腔无趣,所以才尿遁逃出了厅,转到後院里遇到顾子鸢,就此结下不解之冤。
冤哪,冤透了。
谁会想到一个十岁的女娃娃会抓着他衣袖,娇声娇气地威胁他,如果不上树帮她把鸟窝取下来,她就哭着冲进去大厅告他非礼……
这怎能不冤?
而他这一冤,就是五个年头过去,现在那个女娃娃成了姑娘,性子却只有更差没有更好,连青楼、妓院都敢跟着来,到底还有啥是不敢做的哪……
「咳,沈少卿。」他感觉背後让人拍了一下,「这回你再瞧瞧,我还有没有哪……不周到的。」
闻言,沈少卿回了头,抬眼快速扫了一把。
「唉,就这样吧。」他摆摆手,「说好了,进去後你就只管吃你的名菜、喝你的名酒,那些个清倌妓伶、声旦舞姬的,你通通都别管、别出声,有事我顶!明白不?」
他无奈。
胸是平了,可男子气概这东西要她一个姑娘家生出来,也太为难了些。那身子如此单薄、相貌又这麽女气,看起来多像个娘娘腔啊……
不是走完这一遭,他沈少卿的「断袖之癖」就长传千里了吧?
真真是太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