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繁华初现/第19节
大学联考是在酷热的七月初举行的。
台湾的大学联考是一个很奇怪的制度。不像国外的学生，喜欢读哪个学校，就去申请那个学校，所以有可能一个人同时考中哈佛，耶鲁，或麻省理工，学生可以自由选择。
台湾的学生则不然，几万人在同一天或两天，写下五份考卷，展现你三年的成果，一试定江山。
所谓的江山，就是从几十个学校按顺序分配给你一个，而且是唯一的一个，别无选择。
於是许多人去了他们原本不想去或根本没想过的校系。
公平性是无庸置疑的，但遗珠之憾也不是没有。
一代美学大师蒋勳大学联考就吊了车尾。英国剑桥大学博士，台湾复制牛之父郑登贵联考也考了五次才考上大学。
还有些人考试当天，去考场的途中出车祸，或是前晚拉肚子，一夜难眠，第二天没有丝毫战斗力。
时也，运也，命也。
贾天佑也成了遗珠之憾，没进入大家都看好他的杜鹃花城，去到了台北近郊的淡水。
面对这个晴天霹雳，贾天佑选择了逃避。
他跑到新竹狮头山上的寺庙呆了一个星期，直到贾小玲去把他找回来，说是成功岭的兵役受训通知已经来了，他必须回去。
在山上的这段日子里，贾天佑除了偶而到山涧水湄走走，大部份时间都在寺里借读经书。
在行走山水之间时，贾天佑总想这样的失败结果，是否是神佛对於他离经叛道的处罚，或是他旁涉太多外务的恶果，种恶因结恶果，天理昭昭。
在借读经书的时候，贾天佑也不断思索《金刚经》上「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的意义。
黎子晴从他生命中离开的时候，贾天佑曾经在图书馆的佛学书里寻求解答，既然基督教的上帝不能成全他的爱，他只好来佛祖这里找答案。
当时的他，只找到「缘起缘灭」四个字。但就是这四个字，也才让他开始敞开心怀，接受施慧敏如旭日朝阳般的爱。
成功岭在台中市郊外的山上，只要考上大学的男生，都要来这里接受为期几星期的军事训练，说是军事训练，还不如说是意志力的磨练。
无论贤愚贫富，还是皇亲贵戚，人人平等，都得来受训。进来第一件事，就是剪个小平头，去掉烦恼丝，如出家剃度一样。如此一来帅哥不再帅，丑人不再丑，众生平等。
理完发，穿上草绿军装，打S腰带，绑马腿，早上起床还要将棉被摺成豆干，晚上睡觉前在山风中晚点名，迟到了还要受罚。
睡觉时女歌星温婉甜美的催眠歌声，总让许多都会来的妈宝或痴情种们，痛不欲生，贾天佑却甘之如饴，因为他想忘记台北的一切。
假日的时候，贾天佑不像许多人兴匆匆去市区寻找艳遇，他总留在山上惩罚自己。
恳亲会的时候，山上来了许多眷属，像朝山的香客，许多同梯的都忙着在花花绿绿的伞下寻找自己的真爱，只有贾天佑一个人跑到山上去吹风。
他知道缤纷艳丽的伞下，不会有他的真爱，即或有，他也不敢面对。只是，偶而他还是会想施慧敏是否清丽依旧，还是已然消瘦？
落时西风时候，人共青山都瘦……。辛弃疾《昭君怨》
结束军训回到台北的贾天佑，刻意避开众人，尤其是施慧敏。
离开学剩下的日子，他刻意避开她，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面对她曾经对他的殷切期望。
贾天佑把自己弄得很忙，除了原有的家教课外，透过贾天华的帮忙，他也到观光饭店兼差看柜台，那是在中山北路的一个高级观光饭店，主要是接待日本客人，偶而也有些欧美人士或国内影歌星入住。
贾天佑的机灵，让柜台的大姊们很喜欢这个年青人，常常分享零食给他，也常把一些赚小费的机会给他。
贾天佑也不藏私，有时候客人小费给得多时，总拿出来和大家有福同享。
让贾天佑记忆深刻的是，有回一个日本客给了他五张百元大钞，要贾天佑帮他去买台湾特产的红白葡萄酒各一瓶回来，但酒一瓶只要一百元。
贾天佑喜出望外，饭店打工的月薪只有一千三百元，这是他见过最多的小费。
另有一次，一个有名的本地歌星来住店，偷偷告诉贾天佑要找姑娘，贾天佑不知所措，还好大姊们的帮忙，才渡过难关。
贾天佑还记得，当初送姑娘来身上满是刺青的人，往他脸上喷出一口烟，笑咪咪的递给他一张名片，叫他以後打这个电话找他就好了，说是有他的好处。
大姊们告诉他，这不算什麽，这个社会有需要就有人卖，反正他们花钱我们赚钱就好，别想太多。事情还真是如此，
往後的日子里，每回那些小姐办完事，临走前总会塞些钱给走廊上的贾天佑，甚至有时会在他脸颊上亲一下才走，留下贾天佑呆立在浓郁的香水味中。
贾天佑和大姊们住在饭店顶楼加盖的几间小阁楼里。
每天晚上下班後，他总要将裤袋里塞的皱巴巴的一堆小费，拿出来整理好，再放在一堆书里平压着。
有时他也会去隔邻的林森北路上，买一大包牛肉干犒赏自己。贾天佑以前从不敢奢望买一片牛肉干来吃，那是有钱人家的零嘴，他只能远观不能近亵的东西。
他知道施慧敏在找他，那是他有时回学苑收信时，服务处转给他的信息。
尽管毕业离开了，学苑还是会收到一些迟来的信，也会帮忙转给学生他们，像贾天佑这样未曾留下地址的，往往就断了连系。
贾天佑不敢多想，有时候晚上在饭店的阁楼上，看着中山北路上熙来攘往的车流，像受伤的流浪猫一样，一个人独自舔舐自己的伤口。
情之所在，父母师保不能止，天地鬼神不能禁，山川河海不能隔。顾为情而来，情未尽，则麾之不去；情既尽，即招之不来。-----宣瘦梅《夜雨秋灯录》
暑假过去了，贾天佑选择去新学校报到。他没像有些人选择重考，因为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允许他这麽做。
学校在台北近郊的半山坡上，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尤其是夕阳余晖照在河面上波光潋艳的景致得天独厚，是许多在闹市中的大学所没有的。
学校里的美女也多得不像话，而且各个都很会打扮，嫋娜旖旎，风情千万种。但贾天佑没有任何兴趣，他已把自己从爱的国度放逐到荒烟大漠去了。
贾天佑也不参加校内任何活动，尽管开学後因为台日断交，学校方面尤其是日文系所办了许多活动，贾天佑也从不参加。
贾天佑每天的活动，只有在山上工学院大楼和山下租赁的小屋间来回，没有一丝变化，直到有一天……
「贾天佑，系办有你的信，你怎麽一直都没去领？」
和他同组的顾建民有一天实习时告诉他这个讯息。上完实习课後，贾天佑信步走到系办公室，他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写信给他。
从系办行政小姐的手中接过信时，贾天佑整个人傻在那儿，娟秀的小字，让贾天佑一眼就认出是她的笔迹。
离开系办，贾天佑找了一个无人的树下，双手颤抖的撕开信封，深深吸口气，读着米色信纸上的字：
「佑，
想你。真的好想你。在榜单中找了好久，才找到你的名字，也不确定是不是你，但我愿意试一千次，一万次。
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也知道你把自己藏了起来。
但是，这是不公平的。你惩罚了你自己，更惩罚了我。
一时的失败，不代表永远的失败。请不要放弃自己，也请不要放弃爱你的敏。！」
贾天佑哭了，他流泪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对施慧敏的内疚。
深恩负尽，负尽深恩，自己是否太自私了？贾天佑有着锥心的痛。
下山後，贾天佑没有回到窝居的小屋，而是一个人术自走到河边。
淡水河边三三两两的情侣依偎着，互诉情衷。
贾天佑想起施慧敏在他怀里的柔情万种。想起她欲走还留，又跑回来轻轻一吻的多情。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范仲淹《苏幕遮》
芳草无情，人更无情。贾天佑在心里骂自己，也恨自己。
回到小屋，门上一张纸条，是顾建民留下的，约他今晚一起煮红豆汤赶报告。
贾天佑实在不想去，但下礼拜就要交的报告，不能因他一人缺席而影响整组成绩。而且，他也不想让人看出他有心事。
顾建民住的地方比贾天佑漂亮多了，也大多了。除了有客厅和长沙发，最主要还有一个小厨房，可以弄宵夜。
顾建民家里开营造厂，在阳明山上还有一间别墅，顾建民还告诉他们几个死党，别墅旁边住着那个专门唱琼瑶电影主题曲的女歌星。哪天一起到他家别墅玩，说不定可以遇到几个影歌星哩。
顾建民很洋派，连喜欢的运动也都很洋派，他和这群死档的丘进荣都是学校西洋剑社的。
只是丘进荣那矮一个头略显发福的身材，总是赢不过顾建民。
顾建民是那种女生会喜欢的阳光男孩，高瘦的身材，配上帅气的衣着，很吸引女孩，唯一的缺点，就是傲气十足，不懂得体贴女孩。
贾天佑到的时候，室内已飘散着红豆汤的香味。因为没有吃晚饭，贾天佑感到饥肠辘辘，就毫不客气自动盛了一碗吃将起来。
因为其他组员还没来，顾建民端了一杯咖啡，先陪贾天佑聊天。
「小贾，你真的应该多出来活动活动，不要老窝在小房间里！」顾建民边说边喝了口咖啡。
「我们剑社里漂亮的女孩多了，你来不会吃亏的！」
顾建民如数家珍的形容了几个女孩，如何脸蛋漂亮，如何身材修长。正说着精彩处，一群人推门进来。
带头的丘进荣手里拎着一大包零嘴，口里直嚷嚷喊累。
一群人七手八脚的弄完也吃完宵夜，开始赶报告，子夜时分，所有资料已大致弄好，只剩下最後的完稿。因为贾天佑在几个人当中，文笔较好，就公推他执笔完成最後的定稿。
贾天佑拿着一叠资料和其他人离开顾建民的住处，正准备分道扬镳时，丘进荣过来说要陪贾天佑一起走。贾天佑也乐得夜黑风高，有人陪伴。
「小贾，想请你帮个忙！」走了一段路，兜了半天话，丘进荣忽然开口问贾天佑。贾天佑不答，只是边走边看着他。
「我们社里，有个女孩我很喜欢，但我知道小顾也喜欢他，常借故找她，她也知道我们两都喜欢她。只不过她对我们俩都没表示过什麽。
你知道的，两雄相争必有一伤，如果她心里喜欢小顾，我就退出，兄弟不能伤和气。」丘进荣一口气说完。
好兄弟同时爱上一个女人，这种事常有，贾天佑不觉得惊讶，只是不知道自己又能帮什麽。
「你是要我去问小顾？」贾天佑停下脚步。
「不是，我是想请你帮我们做裁判，跑一趟去问那个女生心里有谁？」
丘进荣说完这话，贾天佑就笑了。
「我连对方是谁都不认识，怎麽帮？」
贾天佑说的是实话。自从进大学以来，贾天佑把自己封闭起来，什麽社团，什麽学会他都不参加。这在拥有一百多个社团的大学里，是少见的怪人怪事。
贾天佑除了同组的几个死党外，别说是女生，连男生也没认识几个。
也或许是这样，丘进荣才觉得自己最客观最公正，也最没有危险性吧？。贾天佑这麽想。
「她是法文系的李美娴，一个人住在我们常去的真好味快餐店後面，我可以给你地址。」丘进荣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小纸片，看得出是有备而来的。
贾天佑想起学校侧门的那间快餐店，味道不怎麽样，但是邱进荣和小顾却总喜欢拉他一起在那儿解决午餐或晚餐，原来是有原因的。
贾天佑心里清楚推却不掉了，只好收下纸条，答应丘进荣，替他或他们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