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皇叔 — 番外•畫柳(4)

正文 皇叔 — 番外•畫柳(4)

柳桐倚轻轻放下茶盏,「假如我喜欢怀王殿下,就算自欺欺人,也不会容忍一个换了魂的躯壳。世间之事,各有归属,各有因果,并非你的,又何必强求?」

我笑道:「我本来就是鬼,世间的规矩约束不到我。有些东西,只要强求,便能得到。我看然思脾性,并非那种真的淡泊冷清之人。」我摸起桌上的手稿,翻了翻,「这些侠客志异,应该是你写的?表面端正,内里火热,你这样的脾气,景卫邑那样的不懂你的好处,说不定你和我处一处,会发现更合得来。」

柳桐倚微微笑道:「我入官场数年,真心赞我端正的,除了怀王殿下,只有阁下。」

他取过另一摞剩下的手稿,仔细码好,忽然话锋一转,「我能否请教,阁下贵庚?」

我愣了愣,吊着嘴角道:「我单是做鬼,日子就数不大过来了。」

柳桐倚将整理好的纸张放到一旁,「我是想问,阁下离世时的年岁。」

难道要查出我的来历,方便对付我?

我轻快答道:「你猜。」

柳桐倚却不说话,我站起身,「如果你想查出我究竟是谁,再设法驱我,恐怕来不及。景卫邑的魂魄,至多只能再撑两三日。不过,我愿意给你个机会,假如你能猜到我是谁,我就离开景卫邑的身体。」

柳桐倚垂下眼帘,微微颔首:「好。」

我凝视他灯下的侧颜,初次认真地道:「我愿意给你这样的机会,是因为我喜欢你。我现在真的很喜欢你,然思。」

而且,我是谁,你一定猜不到。

柳桐倚也站起身,淡淡笑道:「如果阁下是因为看了这些手稿,才喜欢我,那是喜欢错人了。这些手稿,是家父所写,他已亡故数年。」

他走到廊前,眺望远处浓重的夜景,「这处宅院,是家父置办的私宅,旧名西山红叶居。除他之外,只有我知道。」

次日,到了傍晚,我就将景卫邑挤兑去睡觉,再翻出柳桐倚之父的手稿出来看。

我只道柳桐倚只是恰好姓柳,昨日听他提及,才知道他原来是柳矜的後人,不曾想柳氏竟能兴旺许多代。若是板着脸孔只会说一通大道理的柳矜太傅知道他的後人居然写世俗传奇,不晓得会是什麽神情。

入夜後,柳桐倚又来了,还带了些小菜清粥和糕点。

我瞧着糕点道:「你不是说景卫邑不怎的吃甜食,为何还拿过来?」

柳桐倚道:「我昨日见阁下甚喜欢这两样细点。」

我笑道:「然思真是心细。」

趁他摆放菜碟时,我再问:「你为何只来见我,不见景卫邑?倘若他知道你帮了他,定然对你心生感激,由此生情也说不定。」

柳桐倚将粥碗放在我面前,「王爷为何诈死脱逃,谋反之事是否另有隐情,我十分想知道,但论及轻重,还是先解决如何请阁下离开王爷身躯之事。再则,王爷好不容易逃出来,乍一见我突然出现,恐怕……」

我凝视着他,温声道:「然思,你为何会喜欢他,你什麽都不顾救他,现在依然替他着想,还为了救他想办法撵我,他可不会念你半分好。」

柳桐倚笑了笑,「我做这些,有许多缘故,最大的缘故,还是我想知道整件事情的真相。当日查证怀王殿下之局就是我设,但怀王殿下入狱之後,我核实证据,却发现有许多疑点,殿下认罪的态度,我也觉得奇怪……可能我还是担忧,怀王殿下一事有冤枉偏颇。」

他说到此处,神色有些沉重,这些是他的真心之言。

我道:「你救景卫邑诈死脱逃,难道不是欺君重罪?」

柳桐倚道:「所以在下并非忠臣,我只重是与非,有做无做,有错无错。朝堂之中,有许多事论不出清白对错,但最根本处,不能含糊。」

我按了按腮,他正经地说出这段话的模样,颇有柳太傅之风,让我槽牙忍不住发酸。

可柳桐倚比柳太傅好看多了,即使板着脸,也秀逸可人。

我右手捂着腮,看他敛起眉,要继续说那景卫邑有关的事,突然想堵一堵他,於是在他刚开口时欺身上前,趁他来不及防备,飞快用口堵住他的嘴。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纯熟自然,我亲了片刻,方才松开柳桐倚,凑近他耳边道:「然思,我们不说景卫邑,他就快魂飞魄散了,你就算为了救他,也要多说说我。」

我站开一些,端详他的神情,攥住他衣袖,「怎麽,生气了?」

柳桐倚还是那副神情,让我有些丧气。我坐回去喝粥,柳桐倚替我将另一碟菜换到眼前,「在下已然查到了一些眉目,可今晚我的确无法判断阁下是谁。」

他挑了挑灯芯,「昨天阁下告诉我你亡故的原因。那间牢房所关之人寥寥,相关记录,我都曾看过。但那间牢房内所关之人的死因,刑部记录,未必属实。因此还须再度查证。」

一句没把握的话也不肯多说。

他现在苏州,查不到京城朝廷里的记录,所谓查证,无非就是多观察观察我的言行举止,从中套取可能的真相罢了。

我接过他递来的手巾,拭拭嘴角,「然思,正值良宵,罗帐内,锦被中,说不定我什麽都告诉你了。」

我盯着他的表情,贴心地补充,「假如,第一回,你不适应,暂时把我当成他,喊我承浚,我不介意。」

柳桐倚神色自若道:「怀王殿下曾有位时常共寝的楚寻公子。」

啊?

柳桐倚接着道:「楚寻公子其实是奉命潜在怀王殿下身边,查探他的谋反证据。可他陪伴怀王殿下许久,一件像样的证据都没查到。」

唔,这个……

柳桐倚叹了口气,「所以这件事足以证明,所谓床笫之间见真言之说绝不可靠,无需尝试。」

………………

第二天上午,我推开後园墙上的暗门,进了柳桐倚的小园内。

柳桐倚告诉我,这栋宅中也只有他一个,并无随从。小院内,翠竹掩映着两三间厢房,门开着,窗扇挑起,我蹑手蹑脚走到窗下,见柳桐倚正坐在房内的桌後,翻看什麽,一抬头看见窗外的我,蓦然怔住。

我不说话,拖着腿一瘸一拐走到门前,柳桐倚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身,我笑道:「然思,可猜得出我是谁?」

柳桐倚神色大变,「阁下为何会在白天出现?」

我看着他的面容,心里有点莫名的酸意,有意无所谓道:「想看看白天的你,所以就过来了。」

我顿了顿,接着道:「你放心,景卫邑的魂还好好的,他现在太虚弱,我让他多睡睡,可以让他没那麽快散掉,是为他好。」

柳桐倚的神情方才平复了。

我去看他案上放的东西,是些卷宗书本。

「你竟然来苏州还在办政务?」我取过一卷书册翻了翻,「你还道你不是忠臣,分明是个卖命的丞相麽。」再放下书册,抖开旁边一摞纸张,写满字的纸张下,竟然是一大叠画。

我疑惑地翻开,那些画有的细细勾勒,有的只是潦草几笔,可不论哪一幅,画中都有柳叶柳枝,还有一个人。

那些画上的人都是一个背景或模糊的侧颜,没有详细勾出眉目,或着长衫,或穿官服,或站或坐,姿态场景都各不相同。但我看得出是画的同一个人,画上有的还题着几句诗。

我不禁向柳桐倚道:「这些……不会是景卫邑画的你吧……」

柳桐倚没有答话,默认。

我再翻了翻,真心道:「画的真烂。字真丑。诗……怎麽会写成这样!」

柳桐倚继续沉默。我仁慈地放弃了对这些画的评价,「景卫邑难道拿这些画给你看,所以你死心塌地的喜欢他……?」

柳桐倚道:「这些画是在所谓怀王殿下放谋反证据的地方找到的,那个暗柜里除了这些,什麽都没有。」

然後柳桐倚看到了这些画,就感动了,爱上了景卫邑?

我道:「他真心喜欢的是云毓。」

柳桐倚仍然神色自若道:「我知道。」一张张归拢好那些被我翻散开来的画纸,「怀王殿下曾错认心系之人,这些画便是他错认之时做作。其後早已压搁上别物,收入暗阁。」

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翻上我的喉咙,我冷笑道:「虚情假意之物,不看也罢,一笔烂字,一些烂画,几首烂诗。我八岁的时候写的都比他强的多。」

他将整好的画纸又放回案上,我一把按住他的手,「然思,我替你画。我会真心画,绝对比他强的多,你会不会喜欢我?」

柳桐倚回望向我,目光中有了些别样的无奈:「阁下又是因什麽缘故,才说这些话?」

什麽缘故?大约就是在天牢里时,看到他目睹景卫邑诈死时的神情,让我情不自禁羡慕。

我做了鬼时,方才知道,人世间最难能可贵的,是无所图无所求的真心情意。柳桐倚的好处,景卫邑不珍惜,我意图取而代之,占为己有有何不可。

我於是认真道:「因为我喜欢你。」

柳桐倚又露出那种宽容大度的微笑,突然抬起手,我尚未反应过来,就觉得他的手掌盖在了我的头顶,摩擦了一下。

我猛地後退一步,脸侧还有柳桐倚衣袖的布料触碰的凉意。

柳桐倚满脸歉意,「对不住,一时,情不自禁。」

我有些僵硬,柳桐倚的目光停在我脸上,叹了口气,又上前一步,再抬起手,又摸了摸我的头顶。

他的身量比景卫邑稍低些,做这个动作却十分纯熟自然。

「阁下,你还差几年及冠?六年?七年?八……」

我在懵懵然之中不由得脱口而出,「不过差了四五年而已,我做鬼这麽多年,再论阳寿岂不可笑?」

柳桐倚沉默了,他看我的神情终於变了,浮起了一些怜悯。

我顿时清醒过来,「你猜到了我是谁?」

柳桐已跪倒在地,「世子殿下,之前有失礼之处,望请恕罪。」

我俯身去扶柳桐倚,「你起来吧,我只是个亲王世子,还不如景卫邑这位皇叔尊贵,你不用特意行此大礼,和以前一样就可以了。」

待他站起身後,我负手叹息,「然思,是我输了,我会愿赌服输,恪守承诺。」

柳桐倚不做声地站着,我抬起眼皮看看他,「不过,我不知道从景卫邑身体里出来的方法。」

柳桐倚的神色终於又变了,我很得意,做出一副「虽然我很愿意不过我无可奈何」的形容。

柳桐倚默不作声地站了片刻,折身向一旁去。

他卷了卷衣袖,先搬起一把椅子,走出屋门,到了回廊下,放下。再回到屋内,又搬起一把椅子。

我愕然看他搬完椅子又去搬桌子,再端了套烹茶的茶炉茶具摆在桌上,又不知从哪里端来几碟茶点。

最後,他把我拉到廊下的桌边,按我在椅子上坐下。我茫然地摸起一片藕粉云酥吃。眼睁睁看着柳桐倚烹茶斟茶,最後,他将一盏热茶放在我面前,摸摸我的头顶:「没关系,不知道方法,臣可以与殿下慢慢找方法。」

我咬着藕粉云酥看他在对面坐下,不知为何浑身的汗毛有种想竖起的冲动。

柳桐倚把那盏茶又往我面前推了推,缓声道:「殿下因何入狱?典册记载中关於此段写的极其简略,只有陈王世子,犯上入狱,两日内因病猝亡而已。」

果然是因病猝亡,我笑笑:「原因和你说的差不多。」

柳桐倚道:「那便是依然有差别,殿下是否因为冤情,才不能升天?」

我摇头:「不是,你也说过,有许多事情,无所谓是非黑白,那时我就想一了百了不再计较了,可惜吊死鬼没有替身只能在牢里呆着而已。」

柳桐倚却继续问:「殿下究竟为何犯上?」

我想了想,「过了这麽多年,什麽原因我都快忘了。不过,我问你几件事,如果你能据实回答,说不定我会把原因想起来。」

柳桐倚爽快道:「殿下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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