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独照循着翁白头,竟是回到无争山庄。只是短短十数天,无争山庄已然败落,门仆一个不剩,或许在他们心中,无争也是个牢笼。
少了人烟,气氛更显死沉。翁白头飞到屋後的研药房,阈奉熙正坐在花圃旁的大石上,仰头似乎在赏月,余光瞄到花独照来到花圃对面,并不看她,兀自说道:「每当我看着月亮就会想起你,想起你那一身洗涤我恶臭的清香。」
花独照不搭话,只是静静看着他,不着痕迹地打量四周,并未发现目留踪,但她知道他一定藏身某处。
阈奉熙视线下移,瞅着沐浴在月光下的花独照,「药人,你为什麽要离开我?」
「我想过普通人的日子,不想成为药人。」
阈奉熙瞪着她,「当我的药人有什麽不好?」
「为一个没有感情的男人生儿育女,然後牺牲自己让自私的男人苟活十年,有什麽好?」花独照摇头。
「你怪我自私?」阈奉熙像是找到问题症结所在,孩童似地笑了开脸,「不如这样,只要你不离开我,我愿像祖父对待祖母那样对你,我死了你再自尽,黄泉路上又在一起,好吗?」
花独照幽幽看着他,摇头道:「我不喜欢你,无法那般待你。」
阈奉熙又像突然爆炸的火药,怒道:「那你喜欢谁!那个救你的道士吗?他又不能娶妻,他不能要你!」
花独照看着他,「我不是为了要他喜欢我才喜欢他的。」
阈奉熙哼一声,道:「可笑!如果他不能和你相守,你喜欢他又有何用?」
「喜欢一个人,不一定要和他在一起。我得知他过得很好,那就够了。」想起剑子仙迹,花独照心中一丝惆怅,一丝甜蜜。
阈奉熙只觉她脸上因别人而绽的笑容十分碍眼,尖声道:「怎会够!我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留她在身边,要她永远不能离开!」
花独照叹了口气,道:「你不会懂的。」
「我不必懂,也不想懂!」
花独照任他凶恶的眼神瞪着自己,四下张望,忍不住问:「随护在你身边的目留踪呢?他怎麽丢下你一人?」看不见目留踪,便难以安心动手。
「我让他带着翁白头去追索你,想不到你倒自己回来了。」突然想到什麽似地兴奋道:「难道……你回心转意,愿意跟我了,是不是?你不喜欢那道士的,是不是?」看着她,就希望她点个头,或是对他笑一笑。
花独照不理会他,脚下移动,装作欣赏花圃中的花,慢慢靠近阈奉熙。阈奉熙看着她娇美脱俗的容貌,柔若杨柳的纤影,一阵阵醉人幽香扑鼻而来,心中大动,站起身往她走去。
花独照本就是要接近他,看他走来,心中不无戒备,但也不避不闪。阈奉熙走到她身边,奇道:「你怎麽不逃?」
「你若守规矩,别对我胡来,我又何必躲你?」
阈奉熙注视着她,「那样你就会乖乖陪在我身边吗?」
花独照抿着嘴,尚未回答,阈奉熙迳自问道:「你肩上的伤……好了吗?」
花独照摸摸左肩,道:「还好,也不大痛了。」
「嗯。」阈奉熙静了一会儿,蹲下身看着花说道:「从以前到现在,除了目留踪,没有人是真心待我好。那些奴仆害怕我身上毒血,厌恶我身上气味,我知道他们都不爱接近我,若非受制於毒丹,他们根本不会留在无争山庄。」
「你们阈家以毒丹来控制每个人,令他们不敢逃离,到头来受制的是自己。其实要奴仆何用,你自己也能活下去的。」
阈奉熙冷冷一笑:「我在无争已是如此,出了千草原岂不更惨?」
花独照看着他蹲在地上的背影,心想这是个好机会,她可以一刀杀了他,让自己无後顾之忧。但听得他的言语,只觉一丝苍凉,忍不住心生同情,暗藏在手里的短刀却是刺不下去。
只听得他又道:「药人,你身上味道真好闻,我站在你身边就嗅不到自己的怪味儿,总觉得自己是个普通人。药人,你果然是为我而存在的。」
花独照脸色一变,倒退三步,摇头道:「不是,我活着不是为了你。」
「不是吗?」阈奉熙站起身面对她,「你除了替我传承阈家血脉与为我延寿,还有什麽作用,药人?」
花独照突然怒气上涌,叫道:「不要叫我药人!我有名字,我有名字!以前我是爷爷的清儿,现在我叫花独照!世上再没有药人了!」
阈奉熙嗤一声蔑笑,「只是换了名字,本质还是不变的,你只是一个奉献生命给我的存在罢了。」
「不是不是!」花独照头摇得像波浪鼓,「我会医人,我可以替人看病……我……」
阈奉熙袖口突然射出断了银梭的银链,缠绕住她咽喉,用力将她扯近,怒道:「那我呢?你怎麽不救救我,我需要你啊,我也想活下去啊!」加重力道,扼得她呼吸困难。
他的力道比想像中要大得多,花独照苦挣不开银链,情急之下提手一划,在阈奉熙脸上留下一道血痕。阈奉熙狰狞道:「你要杀我?哈哈哈,那我就先杀了你!」一手夺下她手中短刀,将她推倒在地,双手用力扼住她喉咙。
花独照捉着他的手挣扎,阈奉熙手上却突然一松,道:「药人,你答应我,只要你愿意爱我,愿意一生陪伴我永不离去,我就饶了你!」语带哭音,苦苦哀求,表情十分痛苦。
花独照咳了几声,深深看着他,道:「我的心容不下你。」
「你还是念着他,你连死都念着他!」又悲又怒,捉起一旁的短刀往她咽喉刺下。
突然一道剑气破空而来,阈奉熙双手齐肘而断,惨嚎声中腐臭的毒血如泉喷洒,花圃成了毒血炼狱。墙上陡然跃下一人,一股寒冰腥臭掌气往花独照袭来。远处白衣人迅若闪电般打入两人之间,与那人对轰一掌。
目留踪啊一声,被对手强猛的真气震碎两臂,身子如断线风筝落在研药房旁,一动也不动。白衣人感到一股冰凛之气从手心急窜而上,无暇理会,强以真气稳住,抄起花独照离开无争山庄。
夤夜荒野中,剑子仙迹扛着花独照疾奔,花独照又惊又讶,道:「你……你怎会寻了来?」
「我……」甫开口,身子不由自主一晃,跪落在地。
花独照从他肩上滑下,骇然道:「剑子,你怎麽了!?」
剑子仙迹微微一笑,道:「不碍事。」欲提真气,却感一股冰寒如锥般刺在丹田,身子一颤,真气溃散凝聚不起。心知自己受了内伤,不再运力,想撑起身子,只微微一动,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紧紧一掐,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张口哇地吐出一滩黑血。
花独照扶着他,颤声问道:「剑子,你觉得如何?真气提得起来吗?心……心脏痛吗?」剑子仙迹照实说了。
花独照愣愣地看着他,已知他中了『拢心剡』,一滴不舍哀恸落在心湖逐渐扩大,想哭却哭不出来。
「你……你为何要替我接下那一掌?」
剑子仙迹笑道:「我瞧你那麽瘦弱,他双手一夹就可以像打蚊子一样打死你了。我身强力壮,受他一掌还挺得住。」
「你……」花独照气一窒,眼泪成串落了下来,「我不是跟你说过,要你别和目留踪动手,怎地你不听我的话?」
「呃,当时情形紧迫,不容我深想。」见她泪如雨下,忍不住道:「其实我并不是要替你挡的,可是一时冲太快煞不住脚,这才刚好冲到你身前。」
花独照不知自己怎麽还笑得出来,噗嗤笑了一声,又啜泣起来。
剑子仙迹摇头道:「又哭又笑,令人费解。」
花独照垂泪道:「『拢心剡』是以阈血毒为媒介修练的毒功,之所以歹毒阴损,是因为毒气与内力并伤。一旦中掌,毒气和寒冰真气会兵分两道,毒气会围绕在心口,令你动弹不得,否则便会侵蚀入心,毒发身亡;寒冰真气却会盘踞在丹田,令你无法运行真气,一世不解,便如同武功被废。」
眼泪落得更凶,「要医治『拢心剡』,必得内外并行,服下特制解药,并藉外力扯引药力驱毒气弭内伤;可这解毒和治内伤的药方互相抵克,只可医其一无法两者皆救!而且……而且药方早已失传……」
剑子仙迹看着她不语,想为她拭泪却苦於手足难动。
「为救我一命,却赔上自己的命,值得吗?」
剑子仙迹温和道:「为保自己一命,却让你受这一掌,那才真令我懊悔。」心想既然自己命不久长,便该好好珍惜仅剩的这一点时间,微笑道:「虽然有点颠倒传统,但剑子不才,只好让你背我了。走吧,回我们的豁然之境。」
花独照泪痕未乾,愕然望着他,结巴道:「可……可你是修道人,那是损功判死之罪……」
剑子仙迹温柔地笑着,道:「我知道。」
花独照心痛如绞,眼泪不断涌出来,紧紧抱住剑子仙迹痛哭。只哭得一会儿,毅然抹去眼泪,将他背起。
「我会救你的。」语气坚定决绝。
剑子仙迹道:「不是无法可救了?」
花独照道:「我另有法子。」负起他,施出轻功往不解岩奔去。
苍凉的夜色拢在天顶,圆月挂得很低,很低,低得像是要看清什麽,带着些微赤色。
花独照将剑子仙迹交由佛剑分说背着,两人迅疾往疏楼西风而去。要救剑子仙迹,需得两个人手,未曾多想,脑中便浮出疏楼龙宿和佛剑分说的脸孔。
风刮在脸上隐隐生疼,她却像是未有感觉,心绪飘渺,一颗心如同空气中的蒲公英,不着力,任思绪吹得一荡一荡。
就像佛剑分说见到剑子仙迹时的神情,疏楼龙宿看见他脸上的灰败之色,大吃一惊:「这是怎麽一回事?剑子怎会如此?」
花独照简略解释一下,道:「龙宿,佛剑,我需要你们帮手。」
「该如何做?」疏楼龙宿道。
「等我喂剑子喝下解药之时,龙宿,请你自他左手导入真气,引药上心,以净心围毒气;佛剑,你则自右手导气,将药引至丹田,消弭寒冰真气。」
剑子仙迹忍不住问道:「独照,你不是说药方早已失落?你哪来的解药?」
花独照笑得温柔,不回答他,想了想道:「龙宿,先将剑子缚在榻上。」
「为何?」剑子仙迹讶道。
花独照眨眨眼,「为了防你妄动。」
事关好友生死,疏楼龙宿如言照做。
佛剑分说於剑子仙迹右侧,疏楼龙宿於剑子仙迹左则,手掌相贴。花独照坐在佛剑分说旁边,对着剑子仙迹,眼前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忍不住往窗外望去,一轮明月垂空,心想:「满月,嘿,满月,注定好了似的。」
花独照取出小刀,用力往右腕一划,鲜血喷飞,龙宿佛剑两人啊一声大惊,剑子仙迹更是魂飞魄散。
花独照将伤口凑到剑子仙迹嘴上,剑子仙迹浑身动弹不得,连头也无法转动,只能紧闭着唇瞪着她。花独照硬将他嘴巴捏开,馥郁鲜血源源不绝灌入嘴里,剑子仙迹强忍着不吞咽,血满了出来,自嘴角两侧流下。
花独照急道:「你喝,喝啊!」左手捏住他颔下肌肉,令他吞下一波波鲜血,朝龙宿佛剑两人道:「愣着干什麽,快按我方才说的话做!」
剑子仙迹眼中充满心痛、不舍、愤怒、不解,无奈唇上抵着她的手,嘴里满是她的血,无法问,一口一口涌入体内的血像是利剑,剑剑刺在他心口,又无情地剜搅。
花独照注视着他,眼里柔情无限,轻轻道:「我曾说过我是异变的体质,是不是?其实药人大成之後,我的血并不只能解毒,还是极好的内伤疗药。此事只有我和爷爷知道,那天他中了『拢心剡』却不让我救,因为他知道要完全解『拢心剡』只剩这个法子。月下独照每到月圆香气就浓得不得了,我和它一样,愈到月圆,血液的解毒疗伤效果就愈好,你放心,一定可以救活你的。」
剑子仙迹心中痛苦大喊:「我不要你救,不要你救!」
花独照的嘴唇渐渐失去血色,但她似乎不觉手腕之痛,呆呆望着窗外月亮道:「我这一辈子都离不开无争山庄的禁锢,纵使我极力摆脱,最终仍是因无争山庄而结束。不过幸好,这一生的终点,是我自己画上的,不是任何人替我决定的。」
视线移回来仔细看着剑子仙迹,哑声道:「能救你我很开心,剑子,这是真的,半点也不勉强。我当然想活下去,可是我不希望活着的世界没有你,那种痛苦和失去爷爷不同,光是想,我就承受不住……」
顿了顿,笑道:「不说了,徒惹得你分心。」举袖抹去剑子仙迹脸上汗水。
不知天不知地,不知时间匆匆流去了多少生命,看着她失去血色的容颜,剑子仙迹觉得身体像被抽空,心还在痛着,脑子里无法思考。
花独照的手突然滑开他的口,整个人往後倒去。身旁的佛剑分说迅捷地接住她的身子,却听她拼着最後一口气吐出三个字:「念……娇……湖……」
剑子仙迹大叫:「独照!」
疏楼龙宿抢过止血粉,尽数倒在她汩汩涌血的手腕,撕下袖子替她包紥。又喂一颗药丹入她口中,佛剑分说手抵着她的背,输入真气。
花独照任凭两人怎麽抢救,身子扶起又倒,扶起又倒,始终瘫软如泥;那双最灿亮的眼睛依旧紧闭,不再睁开。
佛剑分说叹了口气,抱起花独照,往外走去。
心情激动引动真气,剑子仙迹身上索带爆然断开,嘶叫:「独照!」往前欲扑,却因内伤初癒而真气溃散,身子一软,只勾下花独照束发的蓝色丝带。
热泪盈眶中,只模糊看见花独照满头乌丝披在佛剑分说手上,随风轻飘。
「独照--------!!!!!」
今晨的念娇湖飘着牛毛般濡不湿衣衫的细雨,茶店小二看了看棚外,又看了看天,喃道:「嗯,多半下不久吧,今儿该是好天气。」自去准备茶水点心开店。
佛剑分说抱着花独照来到念娇湖畔,此时天甫明,尚未有游人,念娇湖显得幽静超俗。
湖畔泊着几许扁舟,佛剑分说将花独照轻轻放入其一,她面容平静安祥,睫毛沾满雨露,只像睡着一般。他将扁舟一推,扁舟缓缓荡荡朝湖心而去,渐渐地没入薄雾之中,无踪无影,只有破开的轻雾又淡淡合起。
一切,都归於平静了。或说,武林依旧多事,平静的是他的心,不再起涟漪风波。
剑子仙迹伫立於念娇湖畔,皎洁银月投在湖面,湖面如镜。曾有的波动已过,剩下来的,就是激荡过後的平静。
「汝又想起她了。」
疏楼龙宿和佛剑分说来到他身旁,并肩眺着那片薄雾。一缕香魂,终是寻到了她的归宿。
「不曾忘记,何来想起;不曾想起,并非遗忘。」
疏楼龙宿道:「如果她还在,现在的汝等会如何?」
剑子仙迹道:「如果之於未来,是犹不可知;如果之於过去,是逝者已矣。」
「汝怪吾阻止汝吗?」
「命数该然,怪不得任何人。我接受她的离去,如同她的来临。生与死,於我一同。」初时的悲痛欲绝生不如死,已然沉淀。一场刻骨铭心,令他大彻大悟。
佛剑分说道:「踏过红尘,方知红尘难;动过真情,方懂真情苦。」
剑子仙迹渺然望着念娇湖。苦与甜,都是她留在他生命中不可磨灭的片段;曾有一朵纯净美好的月下独照,绽放在他的先天之道途中,令他情不自禁驻足留恋。
剑子仙迹转身,道:「走吧,邪帝传人再现,中原大祸,该是我们入世的时刻了。」不再回头,率先迈步而去。
平静的念娇湖,一朵粹情花如水中莲,破镜缓缓飘向湖心,花茎上轻系的蓝色丝带随波荡漾。
独照月下馨,
还看豁然晴,
一曲悠悠无时尽,
亭间烹香茗。
西风过,
卷帘清。
缘自来去情难全,
天上人间,
碧落黄泉;
何时又见鹊桥仙?
如梦似幻,
无尽千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