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现在,曾沚萱】
骑上机车,我一路狂飙赶到台大医院。停在捷运站附近,下了车,不远处就看见Verna的身影。娇小如她在医院前的草皮上蹲坐,整个人蜷成一团,冷清的大医院外头,只剩下昏黄的路灯照在她身上,看起来像是个凭藉灯光寻求温暖的孤儿。然而无论她距离那盏灯有多麽的近,看起来似乎都得不到她需要的温度。
我将安全帽放下,朝着她奔跑,却在距离她两公尺左右的地方停下,慢慢走向前。她不是被灯光围绕着的,即使她的褐色头发因光线而闪着光泽,我都能感觉得到围绕着她的是这医院的冷,和这背景的黑。
我绕过她的身子,走到她面前,慢慢蹲下。
「Verna。」我唤着她的名字。
她缓缓抬起头,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我,眼珠子却不安地晃动,即使她已经努力克制并露出笑脸。
她在想什麽?
「你来了。」她轻声说,「我果然……还是被赶出来了。」
我忧心地将她抱进怀里,「你刚才尝试进去探望你爸爸吗?」
她在我怀中点头,「但我阿姨不准我进去,她说父亲不会想见我的,还说……」
她的声音开始哽咽,我一边抱紧她一边揉揉她的发,既心疼也不解,她的家人怎麽会待她如此残忍。
「嗯?」
「她说,被赶出来的孩子,没有经过允许不准回家。」
被赶出来的孩子?
她在我怀里静静流泪,而在她准备好要告诉我之前,我决定暂且不问,反正我想就算是问了她也应该不肯说;一边安抚她一边缓缓扶着她起身,我心疼地替她拨开遮住眼睛的浏海,并且抹去她脸上的泪痕。
她露出无可奈何的微笑,「谢谢你,我没事。」
「我带你去兜兜风吧?」我轻柔地问。
她微笑着点头,对於她能够这麽快就藏起自己的负面情绪,我感觉十分讶异,但也许正是她与众不同的家庭环境,使得她不得不学会将自己的不快乐在短暂的时间内好好藏起来。
我带着她走到我原先停机车的地方,而她安静地走在我身旁,一言不发地像是在想些什麽,而每每我偏过头看着她,她就马上抬起头,望进我的双眼并朝着我微笑。她看起来已经没有方才那麽悲伤,但我却比之前更加担心她。
因为我害怕她就这麽包装好自己的情绪,什麽也不肯说出口了。
将放在机车车厢的另一顶安全帽拿起,我决定直接替她戴上,虽然心里头很紧张,却还是故作镇定。帮她戴上安全帽的同时,我似乎闻见Verna飘逸长发飘来的阵阵发香,以及身上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清新的味道。而我这一失神,手一晃竟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脸,然而她只是腼腆地朝着我笑了一笑,没多说什麽。
我於是也松了口气地朝她笑了笑,温柔地拿开手。
待我坐上机车,她轻轻地跟着跨坐上来,我开口问:「有特别想去哪里逛逛吗?」
「没有耶。」
「嗯……」我想了一下,这个时间点,能去的地方其实也不多。
我突然灵光一闪,「你吃过晚餐了吗?」
从机车後照镜,我看见她摇摇头,「倒是没有。」
「那我们去吃宵夜?」我问。
她微笑着说好,我们於是出发,而我问她有没有特别想吃什麽。
「永和豆浆。不过这附近有吗?」她疑惑地问。
我笑了笑,「有机车的话这根本不是问题啊。」
两个人一辆机车就这麽浩浩荡荡上了路,也许是我的车速不快,她抓着後座的握把而没有抓着我的夹克;因为前方是红灯,我们在路口停下,一路上沉默的她突然开口叫我:「欸,Lance。」
「嗯?」我偏过头看着她。
「你觉得我应该抓你的外套还是抓着握把?」她一脸天真地问。
我忍不住因为她的问题哈哈大笑,「随你罗!」
她吐了吐舌头,「那我抓你外套,可以吗?」
「好啊,荣幸之至。」我嘻皮笑脸。
我话一说完,她便轻轻将手放在我的腰上,手握成拳抓着我的夹克外套;她的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透过後照镜,我看得有些着迷。不知道哪里借来的胆子,我索性伸出手将她的右手往前拉到我的腰际,再拉住她的左手,让她两手相扣在我的腰上。侧过脸,我朝着她笑了一笑,而她虽然表情显得有点害臊,却也回我一个微笑而没有拒绝。
也许,她也是对我有好感的;也许,我们真的有可能成为一对恋人──可是,我该怎麽跨出那一步?我真的准备好要进入另一段关系了吗?
我不断在心里质问自己,不知不觉间也已经到了豆浆店。
下了车,我和Verna走进店里,平常这个时间我若不是在宿舍睡觉,就是泡在夜店里头,万万没想到深夜时间,豆浆店里的人潮原来不比平常来得少。挑了一个距离吧台约有两张桌子宽度的位置坐下,我和Verna各点了一份起司蛋饼和豆浆。左手边大而方的透明窗户可以看得见外头被黑夜笼罩的城市,不比这间店的明亮,显得神秘不可知,甚至有些令人生畏。
我转过头看向吧台方向,便看见店内服务人员朝我们走来,动作俐落地送上餐点。我一边叮促着Verna赶快开动,一边拿起一双筷子递给她。带着笑脸接过餐具,她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夹起其中一块香气四溢又热腾腾的蛋饼,放进嘴巴里的同时露出了一脸满足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嗯?怎麽了?」她睁圆眼睛疑惑地看着我。
「看你吃的样子,好像这蛋饼是极品似的。」我据实以报。
她笑得很开心,「它是极品没错啊!很好吃耶!」
我夹起一块放进嘴里,快速咀嚼完之後再度开口:「但我吃的样子就没有你那种幸福感,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副样子不去主持美食节目太可惜?再普通的食物都被你吃成五星级料理了。」
「嘿!这是赞美吗?」她得意地喝了一口豆浆。
我用力点头,「当然。」
她笑得幸福洋溢,一口接着一口吃掉盘子里的起司蛋饼;考虑到她没有吃晚餐,而且我也不太饿,我留了几块没吃完,将盘子推到她面前。
「嗯?」她纳闷地抬起头看我。
「给你吃吧,我好饱喔。」我指着桌上一大碗豆浆,「而且我还有这玩意得解决。」
「可是它很好吃耶,」她皱起眉头,「你不把它吃完很对不起它耶。」
「但我想留给你吃啊,」我夹起一块,「不然我喂你吃?」
她摇摇头,「不行,你要把它们吃掉啦。」
坚持要让她乖乖把这些蛋饼吃下肚,我将筷子上夹着的那块蛋饼直接塞进她嘴里,看着她虽然无奈但还是吃得开心的模样,我心满意足地等着她咀嚼完吞下去,再接着喂她另一块蛋饼。
「你看,我喂你吃你就乖乖吃了。」看她一口一口吃完所有的食物,我得意地哈哈大笑。
「那是因为你硬塞啊!」她一脸无辜地抗议。
等我们都吃饱了之後,Verna提议在附近散散步,而我高兴地答应了。走在凌晨两三点的街道上,路上已经没有什麽来车,冷清的夜晚只剩零星几家店家的招牌还亮着,以及路旁散发着昏黄灯光的街灯。
走着走着,她轻轻踮起脚尖,踩到一旁不高却窄的路肩上,像走钢索般,仔细地一步一步前进,脸上还带着孩子气的笑容。
「真调皮啊你。」我笑着调侃。
她展开双手维持平衡,逐渐收起笑容,若有所思地盯着路面前进。
我有点担心她,正想开口关心她的情绪变化,她却率先打破了我们之间安静的沉默。
「你应该被我吓到了吧。」她淡淡地问。
我摇摇头,有些跟不上她的情绪变化,「为什麽会?」
「大家都说我是个外向、活泼,而且总是很开朗的女孩子。」她解释。
她的脸上依旧不带任何表情,我想接话,而她继续说着:
「他们总是说,他们不懂我为什麽总是微笑,心情永远那麽好,脸上的表情永远是甜的,好像我生而不知悲伤为何物。」她苦笑。
我点点头,表示我能够理解她在说什麽。
「可是,说真的,我没有吓到,也许是我认识你还不够久,不知道你平常是怎麽待人处事,但只要是人都难免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慾,这很正常。」我盯着她沉思的脸,「偶尔的难过其实没有什麽大不了的。」
突然地,她停下了脚步,身子转了九十度,一脸复杂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样的情绪,是忧伤,还是愤怒?
「但如果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呢?」面对着我,她问,「我要自己在所有人眼里看起来一直都是快乐的,却不小心在你面前表现出我真正的样子。我讨厌这样,你说怎麽办?」
我愣愣地看着她,心里顿时感觉受伤──因为我刹那间了解到,她不想要我走进她的世界。
她把所有人隔绝在快乐的面具之外,包括我。
包括我。
「Verna。」我轻轻叫唤她的名字,伸出手触摸她的脸颊。纵使我无法理解什麽样的创伤会令一个人拚了命的保护自己,我也希望让她明白我对她并没有敌意,更希望让她知道,在我面前,她没有必要戴上她的假面。
「你知道吗?我真的好生气,我气自己为什麽一开始要靠近你,为什麽要到T吧找你,还在自己最脆弱的时候打给你,让你看见我最丑陋的一面?我明明已经很久不让任何人靠近我了!」
她怒声斥责着,而我将她拉下路肩,紧紧抱住她。
我听见她啜泣,感觉她在我怀里颤抖,呼吸沉重而不稳。
我深呼吸,慢慢开口,「那是因为你爱上我了,」我轻声回答,「但那又有什麽关系?我也已经对你心动了,我想走进你的世界。」
她猛力摇头,接着用力推开我,脸上挂满泪痕,「我宁愿自己一个人!」
我愣了一下,看着她流着眼泪却张牙舞爪的面孔,突然之间,我没有把握怎样的语言,才足够让她放下心防,坦然跟我说话。我像是看见一只受了伤的刺蝟,在我面前用尽全力鼓起全身的刺,只为了逼退我。
在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後,我开口告诉她:「你在说谎。」
「我没有!」她朝着我大吼,因为哭过还听得出浓浓的鼻音。
然而我决定狠下心来戳破她。
我抓起她的手腕,「你明明害怕孤独,想要有我陪在身边,不然你不会专程跑到T吧来找我,不会留一张写下电话号码的便条纸给我,更不会在最无依无靠的时候打给我。」我突然打住,因为我看见她不安的眼珠子在晃动,似乎因为恐惧而更无法正视着我。我於是深呼吸,缓下语气,接着放开自己抓住她的手,心疼地伸出手替她抹去泪痕。
一边擦掉她不断滚落的泪水,我一边轻声问,「为什麽不诚实?你在害怕什麽?」
她没有告诉我她害怕什麽,她只是突然地又蹲下身子,再度缩成一团,不断地流泪。
我跟着她蹲低身子,再一次将她拥入怀里。
别哭泣,别哭泣。我在心中默默地说,看见你哭,我也心揪得发疼啊。
轻轻拍着她的背,我突然感到一阵无助,对她而言,我毕竟还是那麽样地陌生,我毕竟还是如此地不了解她身上背负着什麽历史,而那样的历史,促使她筑起一道高墙,隔绝外界的一切。可是我又何尝不是呢,我又何尝不害怕进入了一段关系,我可能会再次让自己支离破碎?
感觉到她在我怀中的呼吸逐渐回归平稳,我也试着安抚自己的不安。我们渴求的爱,足以抵挡我们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害怕,和我们未来也许会面对的所有暴风雨吗?
我不知道,我没有答案。
可是如果不去尝试,谁都不会知道迎接我们的究竟是辽阔草原,还是陡峭悬崖。
我於是毅然地牵起她的手。
她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我,哭红的双眼睁得又大又圆。我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将她拉着站稳身子。
「别哭了,我们走吧。」我说,然後淡淡地笑着。
她看向我,仍旧是一脸的迟疑与困惑;我牵着她的手走向机车,等我替她戴好安全帽後,她才一副刚从自己的世界中醒过来的样子,纳闷地问我:「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我笑了,「总要让你洗澡休息吧。」
「所以?」她依然困惑。
「先回我宿舍罗,反正离这里比较近。」我直接地回答,而不出我所料地,她因为我的邀约而站在原地迟疑了很久;我们僵持了约莫五分钟左右,她才无奈地叹口气,然後点头。
「好吧。」她淡淡地答应。
我们一路安静地骑回宿舍,晚风凉凉地吹过我们的脸,而她仍然不抗拒地环着我的腰;我偶尔从後照镜偷偷瞄几眼她的表情,她的脸上没有笑容,看起来却比刚刚温和且平静许多。很想知道她在想些什麽,也很想知道她究竟走过什麽样的路、看过什麽样的风景,才使得而今的她,对於一段亲密关系的建立感到如此不安与恐惧。
到了宿舍,带着她进门,拿了一套轻便的睡衣和一条浴巾给她,告诉她浴室的位置之後,我静静坐在客厅沙发上,等待她洗完澡。我回忆起我们在MissLin第一次相遇,也许是我的与众不同吸引了她,也或许是她本来就偏好女人胜过男人,总之,我一走进舞池,她马上就注意到我,并且毫不掩饰地将目光放在我身上,让我不禁好奇地探看是哪双眼睛紧盯着我不放。
是否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就好奇着彼此,吸引着彼此?
而我又是从什麽时候开始心动的呢?
是不是打从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应该要抗拒她的时候,我就觉察到自己已经被她所吸引了?我自然而然地被她的一举一动魅惑,她是撩拨心弦的高手,弹奏着怡人乐章;她更是称职的舞者,随着音符在我心头踮起脚尖,不着痕迹地跳着轻快的舞。
而我像是飞蛾般毫无抵抗能力地扑火。
浴室的门被打开,我看见她将浴巾披在肩膀上,一头湿漉漉的长发几乎弄湿了整条浴巾;她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笑,我带着她走进房间,拿起吹风机;本来她打算从我手里接过,但我摇摇头,要她乖乖坐在椅子上,打开吹风机帮她吹头发。她的褐色长发不时飘来阵阵迷人香味,让我多想凑上去闻一闻,但我终究没那麽做,在帮她吹乾头发之後,我只是低下头凑近她的脸,朝她微笑。
「那换我去洗澡罗。」我笑着说。
她的面颊有些潮红,点点头,脸上也绽放出笑容,「好。」
走进浴室,关上了门,我怀疑Verna究竟是一个如狼似虎的危险人物,还是一个无助脆弱却习惯自我包装的傻女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