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现在、曾沚萱】
待我洗好澡走回房间，我看见Verna坐在窗边的木质地板上，双脚屈膝并拢，双手紧紧抱着双腿，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听到我走进房间的脚步声，她抬起头对我微笑，接着就拿起手机把玩。
吹乾头发，收好吹风机，我蹲在她面前，而她拿开眼前的手机，抬起头对上我的双眼。
她微笑，脸上一点害臊的表情也没有，眼睛里也是澄澈得彷佛不带任何思绪，即使我们的脸现在靠得这麽近，几乎就是一个吻的距离。
「觉得怎麽样？」我咧开嘴笑了。
「你是说房间吗？」见我点点头，她继续笑着说，「我喜欢木质地板，躺着很舒服。」
「谢谢你喜欢它。」我笑得一脸灿烂，真希望我的笑容也能够迷倒她，一如她甜美的微笑已经收服了我。
她点点头，突然笑得一脸顽皮。我有些疑惑地挑高了眉毛，而她看见我的表情便得意地笑着说：「你是第一次看到我素颜喔！没吓到吗？」
我恍然大悟地笑开来，「没有啊！你素颜跟化妆的样子差别不大。」
她嘻嘻笑着，「看来你很会说话呀。」
「才没有咧，我只是说真心话而已。」盯着她笑弯了的眼睛，我诚实地回答。
「看来我下次得化浓妆来找你，看你还能不能这麽乾脆地说我素颜的样子和化妆的样子差得不多。」她一脸嘻皮笑脸，跟方才悲伤的面孔简直天壤之别；我甚至觉得她的情绪应该是极端的，若不是非常快乐，就是非常难过。
但这也说不准是我的猜测而已。
「说到浓妆，我在夜店遇到你的时候也没看过你化浓妆。」我撒娇的眯起了眼睛。
她偏着头微笑，「因为要接case的话，淡妆是最刚好的呀，有些男人不太喜欢妆太浓的女人。」
「嗯，这倒也是。」我起身，坐到她身旁，和她一起靠在白色墙面，坐在窗边。
「但我觉得你素颜也好看，这是真心话哦。」我笑着看她。
她偏过头来看着我，答我以微笑。
「还在接case吗？」我有些在意地问，而她低下头碰了碰自己的脚趾，然後摇头。
「没有，不想接了。」她淡淡回答，之後抬头冲着我笑了笑，「我现在有想要的了，所以不需要接了。」
看着她的面庞，我凑近她的脸，整个身子也几乎要贴了上去，轻声问，「想要的，是我吗？」
她收起笑容，一脸害臊地别过头去，脸颊还越来越红。不打算继续闹下去，我就此收手，安分地坐回原本的姿势。
我忍不住轻笑出声。
「笑什麽啦。」Verna的斥责略带娇嗔，转过头来停顿了一下，便马上转移话题：「问你哦，你之前说过，你总共交过四个女朋友对不对？」她眨眨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脸充满好奇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对呀，怎麽了？」
经Verna这麽一提起，我才又忆起她拉着我离开DISC，在外面陪我喝酒聊天的那一个晚上；那个时候的我，应该已经对Verna有一定的好感了吧！然而我却直到现在才真的确定，我是真切地爱上她，被她吃定了。
「嗯，那你是什麽时候知道自己喜欢女生的啊？」她又好奇地发问。
我歪着头，「我想想喔……应该是小六升国一那个暑假吧！」看着她点点头，一副鼓励我继续说下去的表情，我於是接着叙述那段青涩的小学初恋：「那个时候我跟班上一个女生很要好，约好毕业还要联络，可是却在快毕业那阵子，班上有男生跟她告白，她虽然拒绝了，可是还是跟他很要好。我觉得很吃醋，超过好朋友的那种吃醋，」我咽了咽口水，「那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喜欢上她了。」
「哦哦！」她一脸兴奋模样，「但暑假？」
「因为她後来要到台北去念国中啦！所以我就趁暑假跟她告白了。」我害羞地搔搔头。
「哇！你好勇敢喔！」她敬佩地盯着我的脸，「要是我就不敢。」
我苦笑着，「因为不说也很痛苦啊！乾脆就说出口算了。」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你的第一任女友不是她罗？」
「不是，是国二的同班同学。」我跟着她屈膝，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可是那时候我们都躲躲藏藏的，很怕被班上同学发现。」
她点头，一脸心疼的表情，「好辛苦哦。」
我耸耸肩，开朗地笑了笑，「也没什麽。倒是你什麽时候发现自己也喜欢女生的啊？」
比起一股脑儿地说自己的事情，我更想知道Verna的罗曼史。
「嗯……」她不再盯着我的脸，转过头俯视着自己的腿，思考了一下才缓缓开口：「就是我上次跟你在电话里提过的，我喜欢过的那个女生呀。是她让我发现自己可以爱男生也爱女生的。」
我有点惊讶，「所以你没有交过女朋友？」
她尴尬地吐吐舌，「没有耶，因为後来我们还是维持朋友的关系，很贴近但不是情侣。」
「但你前一阵子不是有去找她吗？」我疑惑地挑起了眉。
顿时之间，她马上安静了下来，我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麽，低下头仔细观察她的表情，才发现她已经收起了方才温柔的笑脸。
我轻轻将她揽进怀里。
「对不起，怎麽了？」我轻声在她耳边问。
她勉强牵扯出一抹笑容，「没事的，只是想起她让我有点难过。」
我点头，「嗯，上次在电话里你也是这样。」顿了一下，我接着问，「为什麽？」
难道Verna还放不下那女孩吗？我苦涩地想着。
她摇摇头，眼底藏着太深的忧愁。我虽然出於不安而想知道那女孩和Verna之间究竟发生过什麽，却也不忍心继续追问下去。伸手轻拍她的背安抚她，她却突然颤抖着抬起头看我。
「为什麽我爱的人最後都离开了呢？」Verna愣忡地问，而我乍听之下虽然吃惊，但仍然表现得一脸镇定。
我伸手摸着她耳边的发丝，试图安慰她，「Verna，未来会越来越好的，不要
担心。」
她摇头，「你知道吗？我真的好害怕，我的父亲憎恨我，我的妈妈很早就自
杀去世了，就连我深爱过的她也──」她哽咽得说不下去，激动地流下两行眼泪。
我将她抱得更紧，听着她一字一句说的都是心口的痛，我无法全然体会，却
多想把自己身上所有的温暖，都传达给这个人。
多希望这世界上发生的所有不幸，都能再与她无关。
「都过去了，Verna，」我轻声说，「都过去了，不会再发生了──」
「不可能，」她毅然地打断我，决断的口气让我觉得错愕，「我觉得自己像被诅咒了，不能幸福的。」
我看着她失神的双眸，世界对她残忍，可是，她也对自己残忍。
「不要这麽快放弃，Verna，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去爱。」我专注地看着她脸上淡然而无神的神情，这麽鼓励着。
再给你自己一次机会，也给爱、给我们，一次机会。
我不相信所谓诅咒或不诅咒，这一刻，我只知道缘分难得，我不想也不愿意错过。就算命运的主宰者执意要我为了这段感情付出代价，我也在所不惜。
她吸了吸鼻子，眼神里多了一些戒备地看着我。
「如果说，我和你、我们，在一起了最後却依然无法幸福，你还敢爱我吗？」她定定地看着我的脸。
我将她的身子拉开，然後吻上她。
Verna放松地张开双唇，让我不费力地伸进舌头，与她的舌交缠在一起。我感觉得到她脸上尚未乾去的泪痕，我伸手抚摸她的双颊，吻得更深。
等我们都吻够了，放开彼此之後，我的额头贴着她的，然後，我笑着告诉她：
「我怎麽会不敢。」
※
抱着Verna入睡，一夜好眠。
在激情的热吻过後，我们都有些疲惫了，躺上床裹着棉被，我将她轻轻搂在怀里，看着她脸上带着安心的面容睡去。我还清醒着，却觉得自己身处在一个太过美好的梦境里──我爱上Verna，而Verna也想要我，我能够抱着她入睡，让她窝在我的怀里，替她暂时阻却那些伤害她的种种，是比梦境更失真的幸福。
在阖眼前，我在她的额头轻轻留下一吻，而不知道是我眼花还怎麽，我彷佛看见睡着的她因为感受到我的亲吻，嘴角微微上扬了起来。
一早醒来，Verna不知道已经醒了多久。她安静地躺在我身边，温柔地看着我的脸庞，我感到有些害臊，却只是对她微笑。
然後她也笑了。
「早安。」她说，然後平躺身子，伸了伸懒腰。
我点头，「早安，睡得还好吗？」
她偏过头，露出灿烂的笑容，「嗯，是我近日来睡得最好的一次哦。」
我侧躺着看她，「那就好，我还怕你睡不习惯。」
她甜美地笑着，接着也跟着我侧躺，面对我的脸。
好半晌，我们都没说话。Verna伸出她纤细的手，温柔并仔细地抚摸我脸上的每一寸肌肤，像是凭着她灵巧的指尖，记忆着我脸上的纹路。
「去年的暑假，你遇见她，而今年的暑假，你遇见我。」她一脸认真的表情。
我点点头，其实我没有想到会这麽快就再度疯狂迷恋谁，我曾经以为我那麽深爱Helen，我对她的恨，恐怕会让我迟迟无法再踏入一段新的恋情。但也许是因为我遇见的人是Verna，她有能力让我放下过往，更有能力让我无以自拔地爱上。
因为是Verna。
「下午有什麽计画吗？」Verna笑着问我，将手轻轻放在我的腰上。
我点点头，「得工作，我在书店打工。」
「喔。」她应了声，之後低下头，整个人钻进我怀里。
我亲吻她的发，「在想什麽？」
她沉默了一下子没答话，我有点焦虑，担心她是不是有什麽挂心的事情没告诉我。然而她沉吟了一会儿，终於抬起头冲着我微笑。
「嗯……我在想，因为我没有计画下午和晚上要干嘛，所以……」她眨了眨神秘的大眼睛，有点不好意思地更缩进我怀中，「想和你一起度过，可以吗？」
接着我就笑了。抚摸她的脸，我轻吻她额头，「当然可以呀，不如就留下来别走了吧。」
她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闭上双眼，像是又要睡着了的样子。我不敢出声扰醒她，心疼她昨夜奔波的疲惫，我将她搂得更紧，深怕下一秒，悲伤就会像昨日那样吞噬她的快乐。
「Lance。」突然，她睁开眼睛，轻声叫唤我的名字。
「嗯？」
「其实我有点饿了耶。」她吐吐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哈哈大笑，接着趁她不注意翻过身子，待她回过神来，我的身体已经在她的正上方。
「我也很饿，怎麽办呢？」我笑得很心怀不轨。
她一脸无辜的样子，「但我说的饿不是这种饿啊，」她伸出手抚摸我的腹部，「你不饿吗？肚子不会咕噜噜叫吗？」
「会呀，但我比较想吃你耶。」我嘻皮笑脸。
她嘟起嘴，「可以先把我喂饱再吃吗？」
我挑高眉，「你说的哦？」
她伸出食指戳了戳我的脸颊，笑得很天真，「你真的很邪恶欸，开这种条件。」
「但你笑得很开心啊。」我指出。
她笑出声音来，「好嘛，那我们可以先吃早餐吗？」
我笑着站稳身子，伸出手好让她能够拉着我的手慢慢起身。
打开门，我们一起走到厨房。她站在我身後，看着我从冰箱翻出几个面包，好奇地眨眨她的大眼睛。我拿出其中几个问她：「想吃哪一个？」
她歪着头反问我，「哪个好吃呢？」
「我是比较喜欢这个口味啦，很经典，有起司还有核桃──」
「那就这个吧。」她笑着说。
将大大的面包撕成两块，放进烤箱里烤。我另外从冰箱翻出一罐红茶，早晨的天气不算凉，我没有热过就直接分装到两杯马克杯里。她伸手接过，小心翼翼地端到桌上摆着，接着转过身，面带微笑看着我。
「怎麽了？」我看着她。
她带着笑摇头，走到我身边，紧紧抱住我的腰。烤箱的指针还在以慢速转动，我偏过头看着她，温暖的笑容还停在脸上。
「所以你会留在这里多久？」我笑着问，而她疑惑地眯起眼睛，看着我的脸。
我微笑揉揉她的头发，「哎，别想太多，我是想问你打算在我宿舍跟我共度几个夜晚，我好载你到你住的地方，去拿点衣服过来。」
「我不知道耶。」她松开拥抱我的双手，顿时间我有些怅然，却提醒自己别表现得太明显。
「不过，」Verna显得有些腼腆，「我们现在是什麽关系呀？」
我笑了出声，倾身靠近她，并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你是我的小情人。」
烤面包机的指针转到了零，叮一声地停止了加温。Verna朝着我害羞地笑了笑，伸手打开烤箱，而我则是套上流理台上放着的手套，拿起一旁柜子上摆的盘子，小心翼翼地将烤好的面包放在盘子中。
一边看着我的动作，她一边告诉我，「我没有特别计画什麽，所以也不知道什麽时候要回去，也许……」
「也许？」我抬起头，将视线从两盘面包移到她身上，再仔细地端着盘子放到客厅的桌上。Verna跟在我的身後，随着我坐到沙发上，而她脸上满是迟疑。
她耸耸肩膀，「也许我不会在你这里度周末，不一定耶。」
带着难为情的笑容，她这麽回答。揉了揉她的头发，我安慰她说没有关系，反正本来什麽事情就都是说不准的，如果临时要加班什麽的，我也是没有办法留在宿舍陪她打发时间。
虽然我觉得失落，觉得有些缺乏安全感，但我始终没说。在Verna愿意说破之前，就让我们之间维持若有似无的情侣关系吧，我不想因为自己操之过急，就把这只受过惊吓而小心翼翼的花蝴蝶给赶跑了。
吃完了早餐，我们回到房间。Verna一脸满足地以最舒服的姿态躺在床上，而我虽然渴望着与她更亲密，却硬是将这股想望强压了下来。安分地躺在她身边，我侧身看着她迷人的表情，活泼、俏皮，表情背後却藏了好多我不知道的什麽。
爱上一个我几乎一无所知的人，真的太冒险了，我这麽警告着自己。但心动是诚实的，慾望也是诚实的，我只能两手一摊，成为情感的俘虏。
回过神来，发现她的双眼认真地望进我的，像是想表达什麽。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凑近自己的脸，轻轻吻上我。
她并没有在我的唇上停留太久。轻轻把我翻过身子，她贴在我身上，轻吻我的耳垂，之後慢慢往下用力亲吻着我的脖子。我心跳加速，全身发热，我想要拥有她，现在就要──我忍着不讨糖，她却硬是要在我面前撕开包装诱惑我，这下子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於是我一个使劲就让我们的姿势倒转过来，让方才跨坐在我身上娇小的她躺在我身下。
「还以为你是随便答应而已。」我笑着。
她眨眨无辜的大眼睛，「什麽？」
都在这节骨眼上了还装傻？我嘴角勾起，顾不得回答她或者耍什麽嘴皮子，俯身就亲吻她的唇、耳骨，沿着线条吻到她的肩颈，当我全身上下的细胞都亢奋得摇旗呐喊，她伸出纤细的双手阻止了我更继续的探索。
我愣了一下。
「对不起、可是，」从Verna的脸上，我读不出那是怎样复杂的心绪，「请不要误会，我当然也会想要──」她碰碰我的胸口，「也会想要这样的接触，可是，Lance，我发现我还是没有办法……」
看见她一脸快哭的样子，我焦虑地侧躺到一旁，并把她拥入怀里。
「对不起，是我太粗心了，没有察觉到你的害怕，」我把她抱得更紧，「对不起。」
她在我的怀里摇了摇头，我却仍然感觉得到，她娇小的身躯因为我刚才的举动缩得更小更小。相较於失望的情绪，迎面而来更多的是自责：如果不是她及时阻止，我差一点就伤害了她。
我们都沉默，直到最後静得只听得见时钟指针转动的声音，以及她稍带哽咽却平稳的呼吸声。细数着她心跳的节拍，在这样宁静的早晨，我无法安然睡去，只因为我看见Verna脸上，有着那麽样不明显却确实存在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