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三
後头没有再作梦,我睡得很实,到天亮那会儿,也没听见钟响,最後还让傅甯抒给喊了好几遍,总算才起来。
我匆匆忙忙的收拾,只同傅甯抒说了一声,就急急的出门去。
结果,还是没赶上集会,去到时,就正好结束了。
大夥儿各自回头取东西,或者直接去餐室吃早饭。
我先回房去,不过打开门时,里头却不见傅甯抒。
…他早出去了。
我有些觉着消沉。
这样一大早的,傅甯抒去忙什麽?是不是…
唔,越想着,心里面就越觉得空。
我怏怏的取好东西,才去了餐室。
丁驹瞧见我,凑来问我昨儿个怎麽了?
我咬了口馒头,含含糊糊的回着没事儿。
丁驹盯着我直瞧,神情像是半信半疑,不过他也没再追问,只改口讲起昨天没完的话。
他提到今次清明,休假似乎会比往年要多几天,讲着他自个儿的打算。
我默默的听,有一口没一口的咬着馒头,眼里随意的在室内望着,冷不防地,就瞥见前头不远的两个人。
其中一个正好也望了过来——我和李簌对上眼儿,不禁一僵,慌忙垂下视线。
丁驹似乎没瞧见,一样讲着话。
我盯着还有大半的早饭,却半点儿也吃不下了。
「你慢慢吃,我要走了。」我打断丁驹。
瞧我收拾要离开,丁驹像是讶异,就一个劲儿的问:「小呆瓜,你怎麽啦?」
「唔…没怎麽。」
我恹恹的回答,起身就往外走。
过一会儿,丁驹从後追上来了。
「小呆瓜,我总觉得不对…」他问:「你闹肚子麽?」
我奇怪的看他,「没有啊。」
「可你早饭剩了那麽多…」
我唔了一唔,没再吭声,但不禁加快脚步。
「哎,等等我…」
丁驹在後边喊。
我没理会,只埋头往前走着。
去到讲堂里,已有好些人落坐了。
我走去自个儿的位子。
旁边的位子还空着…
想着,我不禁瞧向前头不远的座位。那两个位子都是空的。
陆唯安的祖母过世,所以他两日前就赶回去,至於李簌…
唔,这会儿还没到。
我翻开书,没一会儿,就感觉旁边有动静。
我瞥去,见着李长岑坐了下来。
像是察觉,李长岑目光睇来。
我不禁慌张,连忙别开眼,就瞧了一下前头。
这一会儿,李簌也落坐了。
我怔怔的,心里压根儿没有轻松的感觉,只有惶惶不定的。我弄不明白自个儿是想怎麽样。
正纠结着,柳先生跨步进来了。
堂内气氛霎时安静。
我低下视线,紧盯着书页,听着柳先生讲课。我努力的专心,但怎麽也没法儿不胡思乱想。
脑中不断浮现昨晚梦到的情景。
越想,就觉着心里面揪成一团,越发的惴惴不安。
冷不防地,一只手掌拍在桌边,发出砰地一声。
我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耳边就听到了很耳熟的怒斥——糟糕!我慌慌的抬眼,同柳先生的目光对上。
柳先生一脸不悦。
我仓皇的垂下眼角。
这会儿,柳先生沉沉的发话,要我站起来。
我颓然的起身,不禁低着头。
周围传来几声窃笑,但霎时又安静下来。
若你没心思听课,就别坐在里头…柳先生这麽骂。
我慌忙抬头,赶紧的道歉,说自个儿不是故意的,恳求他别赶我出去。
柳先生哼了哼,就伸出一指,狠狠的敲笃我的脑门,又骂了一骂,最後才让我坐下了。
我捂了一捂脑门。
柳先生毫不留情,真痛…
不过,我隐约松了口气儿。
…幸好,这次没说再去找他了。
後半的课,就算有天大的事儿,我半点儿都没敢分心。
好不容易,才捱到结束。
柳先生一走,所有人也是都松了口气儿。
接着是莱先生的课,於是,众人收拾起东西,陆续的去往射箭场。
我也收拾着,耳边就听人喊自个儿的名字。
「路静思。」
我忐忑的瞧向李长岑,脑中又想起昨儿个李簌的话,忍不住就紧张,怕他也要来讲烦人的事儿。
「…你有事儿麽?」我犹疑的问。
李长岑像是怔了一下,跟着才微笑,一样和气的问:「怎麽?你紧张麽?」
我唔了一声,有点儿局促,不禁低了低视线,小着声音脱口:「没有呀…」
「……」
安静了半晌,李长岑才又出声:「昨天你对我没这样的。」
我别扭又困惑的抬眼。
之前对他…唔,我晓得,自个儿的态度是有点儿随意的。
不过…
他现在是什麽意思啊?
而大概,看我迟迟不作声,李长岑这会儿就把目光一低,跟着冷淡的道:「我走了,课要迟了。」说着,就背起书箱,转身迈步。
啊…我呆了呆,看着他要走出去了,才连忙追上去。
「等等!」
「……」
「李长岑!你等一等…」我一时着急,就脱口而出,直接喊住他:「听我说,我只是——哎唷!」
走在前头的李长岑忽然停步,我生生的往他後背碰上去。
我呜了一声,用手捂了一捂额头。
李长岑已转过身来。
「只是什麽?」他问,嘴角有笑。
我垂下手,瞅着他一阵支吾,才嗫嚅的说出口:「我只是…以为你要讲什麽事儿。」
李长岑像是不明白,就问:「你以为我要讲什麽?」
我动了动嘴,有点儿犹豫——唔,想想还是不和他提昨天的事儿吧。
因此,我就说:「没什麽,我…唔,紧张而已。」
李长岑听了一笑,就道:「有什麽好紧张的?」边讲,就朝我伸手,然後摸了摸我额头方才硌到的地方。
我怔了怔,还没讲话,眼角就瞥到个人影——李簌忽然靠近过来,霎时扯开了李长岑的手,连着人往後带开一步。
我呆住,李长岑也像是愣了一下。
不过,李长岑很快就反应,口气温和的问对方:「你不是先走一步了,怎麽又回来了?」
李簌没回答,一把松开了手,对着李长岑咄咄的开口:「你在做什麽?」问着,目光往我睇来,但很快别开。
他再瞪着李长岑,像是质问:「你说帮我——但你在做什麽?」
李长岑沉默。
李簌紧盯着他,语气沉沉的道:「你不帮我了?」
「李簌…」李长岑这才出声,一边伸手要拉李簌,却被甩开。
李簌冷笑,就伸出一指,朝我比来。
我一阵惶然,不禁往後退了一步,就听李簌忿忿的说了一句。
「这样的人,你也能看作一回事儿?」讲完,他就转头走掉。
我愣了愣,要去瞧李长岑时,他早已一个箭步,往前追了过去。
我慢吞吞的才去到射箭场。
这次,莱先生似乎早早地牵了许多马过来。那些马儿被系在场边,发出几声嘶叫,尾巴正一甩一甩的。
上回,莱先生让众人都试过一遍骑马射箭,这堂课就直接让每人都去拿好弓箭,跟着过去牵马。
我瞧着那些马,心里有点儿畏怯,磨蹭半天都没走近。
莱先生瞧见,直把我喊去,把系绳递到我手上,要我牵了去。
不过,这匹马走了两步,就不肯往前,自顾的低头吃草,要不就嘶叫两声,站着甩尾巴。
我试着催促几次,还是没法子,只能牵着绳子,颓丧的站在旁边。
旁边传来几声喝采,我瞧了过去。
唔,似乎这一回,好些人都射中靶子了。
但是,最厉害的还是李簌。
李簌骑在马上,一手控着缰绳,随着马儿往前小跑几步,然後顺势拉弓,咻地一声,飞快的射出两支箭。
…全正中靶心。
他驭马到场边,才掉转马头往回走,然後翻身下马。
一些人凑去同他说话,他一样冷冷的,但这会儿却也有回应。
我顿了顿,不禁就往旁瞧,就见着李长岑是站在一边,而丁驹也在旁,正热切的和他聊着什麽。
我瞧着李长岑,脑里想起方才的事儿。
唔,他和李簌…这次真是闹别扭了?
不过,我有点儿困惑。
李簌那些话,是什麽意思?
但我晓得,李簌…真是很讨厌我的。
场上陆续的又换了别人,有些人趁着莱先生没注意,不按规矩的跑起马,随意的拉弓。
差不多该到我时,马还是一步都不动。
我拉了拉缰绳,牠又低下头,像是要吃草,但忽然间,不知怎地,牠噅噅的叫了一大声。
我吓一跳,连忙转头看去,霎时瞪大眼睛。
马儿前蹄高高的举起了,在半空不住踢蹬,霎时,我拉住缰绳的手臂,跟着往上扯去。
我呜了一声,手不禁松开,脚下一拐,就往後摔在地上。
周围隐约有惊叫声,夹杂马儿的嘶鸣。
我仰起头,眼里只见高举的马蹄。
霎时间,有个影子扑往我身上,我不禁闭上眼,就觉着自个儿被抱住,一块儿往地上滚了一圈。
我睁眼,见着尘土飞扬。
这一会儿,却什麽也听不见,两只耳朵内都是嗡嗡声。我怔怔的往方才摔倒的地方看去,泥土地上满是马蹄印。
莱先生像是控制住了马,一手拉稳了缰绳,看着在安抚。班里其他的人都围绕在一边,脸色都有点儿…
忽地,各种混乱在耳朵里炸了开——又能够听见了。
「——没事儿麽?」
抱着自个儿的身体往後退开,边问着一边扶了我一把,让我坐起来。
我怔怔的瞧着李长岑。
他却是皱着眉,还沉了脸色。
「没事儿麽?」他又问了一次。
我茫然摇头。
忽地,感觉手心一阵辣疼,我低头去瞧,摊开的掌心上有道红痕。
「你俩都没事儿吧?」
莱先生的声音凑近。
「我没什麽,倒是他…」李长岑回答。
我抬起头,就见莱先生在旁蹲身,一脸关切。
「路静思,你没事儿吧?」莱先生再问一次。
我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只惶然的摇头。
莱先生像是瞧见我的手心,就皱了一下眉,跟着问:「能动麽?」
我试着动了动腿,只有酸软,不觉得痛,就点了点头。
莱先生就伸手,同李长岑一起把我扶起来。
莱先生把我搀稳,一边让众人都散开些。
我转头,瞥见李长岑依然神情沉沉,还像是往谁看了去。
那一侧,站在最前的人是李簌。
李簌一手牵着马,一手握弓,也往这儿瞧来,面无表情的,目光…唔,好像比平常更冷。
李长岑沉了一口气。
「——这会儿能走麽?」他很快别过脸来,对我问着,一边伸手,直接把我从莱先生手里搀过去。
莱先生像是怔住。
「他手上有伤,得要处理。」李长岑道。
莱先生连忙点头,就道:「玄仁院那儿备有一些伤药。您能带着路静思过去麽?」
「可以。」李长岑道着,就搀住我一块儿举步。
我还有些腿软,一时走不大稳。
「靠着我走。」
李长岑说,就把我搀紧了点儿。
丁驹这会儿凑上来,似乎也要帮忙,但李长岑完全没理会,就带着我步上往回的小道。
一百二十四
离开射箭场,穿进门廊不远,就看见一处小院。
这一处是玄仁院,偶尔书院有谁病了,请来的大夫都会在这儿配药,所以平时就备了不少药材。
这会儿一踏进屋里,浓郁的草药味儿就扑鼻而来。
屋里边,药柜就占了两面的墙,前头置有高的药台,另一侧则摆了几张四方椅,以及桌子。
李长岑让我坐在椅子上,他自个儿则走去药柜前。
我瞧了过去,就见他把抽屉上写得牌名儿,细细的看了遍,才拉开底层一格抽屉,从里头取出一个小圆盒。
他再走了回来,把圆盒的盖子转开。
「这个应当有用。把手摊开。」
我唔了一声,瞧着李长岑微沉的脸色,然後脱口:「其实,我没那麽疼了,这个过两天就会好的,没上药不要紧。」当下的确很疼,但没擦破皮,只磨了道红痕,一点儿也没什麽。
「上过药,更能好得快点儿。」李长岑却坚持,还直接伸手,拉过我的那只手,又睇了我一眼,「摊开手心。」
我只好照办,把手掌打开。
李长岑用另一手的指头,沾了一点儿的盒子里的脂膏,然後才往我手心上抹,
脂膏沾上伤处,微微的发刺,我忍不住缩了缩手。
李长岑停了一停,睇来一眼。
我讪讪然的,连忙再把手伸出。
李长岑一样沉默,再抹了一点儿脂膏上去,但动作逐渐慢了下来,跟着停住。
我疑惑的瞧他。
「他小时很爱笑的。」李长岑依然低着眉目,忽然脱口。
咦?我愣住,有些不明所以。
李长岑却自顾说下去:「那时,他生母还在世,住在江南的一座小城,我曾随我爹一块儿拜访过…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默了一默,又继续:「他们在宫外,日子惬意又平静,但他五岁时,宫里派人来接,中途却出了变故,他生母为了救他而死,一路护他的随从,也途中遭伏死了,所幸他躲过,但四处流落,半年里,他吃了不少苦,直到遇上甯家六公子。」
「六公子救了他,甚至送他回来,但一路也不容易。经过这一些,除了六公子,他再无能亲近之人,即便有,他没法儿能相信,有时我总想,当初父亲不去寻他,他就能与六公子一起,就算是去甯家也不要紧。」
「他回宫後,处境也不好,几番辗转,父亲将他接至家里,隔了那样久,我再见到他,他已不是当年那爱笑的模样,对谁都防卫。」
「我什麽也没法儿做,但我想让他开怀些,让他所想都能如愿。」李长岑讲到这儿,才抬起眼来,对着我看。
我怔怔的同他对视,有些似懂非懂。
李长岑口中讲得人,是李簌…
原来,李簌失去了母亲,还吃了很多苦,要不是傅甯抒救了他,可能早就——想着,我心里却有些无措,又一阵黯然。
唔,就算傅甯抒没喜欢李簌,但他们之间的关系,我也一点儿都比不上。
「他会如此,是太害怕失去。」
李长岑再开口,语气平静:「而我不能让他失去。」
我听着,心里有些说不上的滋味儿。
「他对你…不是真有恶意的。你别怪他。」李长岑再道。
我愣了愣,是指他昨儿个来讲的那些话麽?
其实,那也…没什麽的,我消沉的想,但还是点了点头。
「你俩——」
莱先生的嗓门从门口传来,而人跟着踏进屋里。不过,他忽地一顿,像是愣住,看了看我,以及李长岑。
「没事儿了,已经上过药。」
李长岑出声,把手缩回,然後将盒子盖好,再放回原来的地方。他转头,看了我一眼,才又望向莱先生。
「方才幸好您反应快。」莱先生对李长岑道,一边看了我一眼:「要不然可不只这点儿小伤。」
我觉着自个儿没用,忍不住低下头,颓然的开口:「先生,对不起,都是我不注意。」
「不是你的错。」讲话的是李长岑。
我抬起头,对着他一愣。
莱先生没有作声,只是两手抱在胸前,但也瞧向李长岑。
「先生,关於马发狂的原因…」李长岑只平静同莱先生对视,跟着出声。
「还不知道。」莱先生很快就回答,一手挠着头:「不过…先生我呢,也有错的,开始就不该放任一些人玩闹,才造成意外。」
说着,他像是尴尬,顿了一顿,又咳了两声,然後朝我走近。
「好了,没事儿就好。」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又道:「对了,你俩的书箱,我让人先送回房了。」
我没多想,就点了头,脱口道谢。
「你能走回去麽?」
耳边听到李长岑问。
我怕他还要来扶,赶紧就说可以,匆忙的站起身。其实,方才我自个儿就能走的,只是吓一跳,一时腿软而已。
李长岑瞧着我,神情平淡,隐约的点了头。
一会儿,他说:「後头没课,你回房去休息,不要走得太急。我先走一步。」讲着,就对莱先生微微点头,跟着转身往外出去。
我望着他步出院外。
「——真是没事儿了?」
莱先生出声,语气带着关切。
我回过神,赶紧摇了摇头,讪讪地说:「我没事儿了,谢谢先生关心。」
莱先生挠了下头,才伸手轻拍了我的肩。
「回去吧。」他道着,先踏出了一步。
我唔了一声,默默的跟在後头。
走了几步,莱先生才像是想起什麽,就说着对了,一边侧头往我看来。
「你们的东西,我是交给林先生的,唔,他应该知道你住哪儿的吧?」
我呆了呆,还没恍然什麽,莱先生就抬手对我一挥,让我走路仔细些,他自个儿就拐往旁的走廊去了。
这会儿其实还早,而我也觉着自个儿没大碍,因此没有回房,而是一样按着平常,到书库做事儿。
去到时,席夙一已经在那儿了。
他坐在桌前,正写着什麽。
我慢吞吞的进去,小声的喊了他。
席夙一写字的手停了一停,边嗯了一声,一边搁下笔。他看来一眼,不知怎地,隐约的皱了一下眉。
不过,他没有说什麽,很快就把目光别开,继续写起下一张。
我瞧着桌边放了好几叠的书,就往前走近,自发的搬起来,预备拿到後头整理。
一个不注意,书缘擦过伤了的掌心,霎时刺痛了一下,我手不禁一松,那些书就哗哗啦地摔到地上。
糟了…我赶紧蹲下去收拾。
正埋头捡着书,忽然有只手伸来帮忙。
我抬头,就看到席夙一,他不知何时走来的,正蹲身在旁,捡着地上的书。他往我看来一眼。
我慌忙脱口:「对不起先生,我没注意…」
席夙一没作声,只是把书都捡好了,然後又把我手里的都拿过去。他站起身,我仓皇的跟着一块儿。
席夙一看了来。
「搬不动的话,不要勉强。」
其实,那些书也不算多,不会搬不动…
但我蓦地沮丧,只觉得自个儿什麽都做不好,也不想多解释了,就怏怏的低喔了一声。
席夙一没再讲什麽,不过在原地站了一下,才挪开步子。他把书放回桌上,然後从旁拿了张字条。
「你把这上头写的书,取过来吧。」席夙一转头,对我说着,就把字条递出。
我喔了一声,赶紧上前去接。
我瞧了上头的字迹,唔,又是柳先生。
一月里面,上这儿提借书的,十次有八次都是柳先生,我从开始认不得他的字,到後面已经认得很熟悉了。
「这些书都在另一头的屋里,钥匙挂在墙上。」席夙一又道。
「是。」
我应着,将字条收到衣袋,然後走向一边的墙前。我把钥匙取下来,从後面的走廊绕过去。
我用钥匙打开门上的链锁,费了劲儿才拿掉链子。
门一打开,浓浓的樟脑气味儿就迎面扑来。我用袖子搧了搧,感觉好受了一些,才进到里头。
屋中有好几排的层架,上面放满了书册。
这儿有些暗,我先去点了油灯,才拿出字条,按着慢慢找起来。
柳先生要的书不难找,只不过有点儿多。
而且,唔…
我把油灯搁在地上,把手上的几本书先放到层架边的小桌上。这些书里,有的是横幅装祯的,书角老是扎到我的手心。
我摊开手,看着上头的红痕。
老实说,真没多严重,不碰就不痛的。
脑里浮现李长岑讲得事儿,以及昨儿个李簌的话,我感到苦恼,实在无所适从。
正纠结着,肩头霎时被按住。
我下意的转头,就瞧见个身影,差点儿没叫出声来。
「我喊过你。」
席夙一淡淡地道,跟着收回手。
我吁了口气儿,又有点儿尴尬,唔,书才找了一半而已。
「先生我…」我忙脱口:「还差几本,我立刻去找。」
没等席夙一讲什麽,我赶紧走开。
不过,我才慌忙找着,就瞥见席夙一也走了来。
他低下身,提起地上的油灯,帮忙照往层架,「这麽才能看得清楚。」
我怯怯的喔了一声,转过头一会儿,才嗫嚅的对他道谢。
席夙一没答腔。
我赶紧找起书。幸好,剩下的书都在这一排,很快就找齐全了。
席夙一把油灯灭了,然後把我抱满怀的书,全都接了过去。
「不要贪一口气儿,省得要摔了。」他说。
我尴尬的喔了一声。
席夙一默了一下,再道:「我是说你。」
咦?我愣了愣。
「又在哪儿摔了的?」
席夙一忽问,一边伸手就朝我的衣袖比了一比。我顺着瞧了,才发现自个儿那只袖子沾了点儿土灰。
唔,是方才…
我连忙将它拍净。
「走路仔细些。」席夙一又道。
我唔了一声,隐微的点头,没有多讲。
而席夙一已经转身往外走,边吩咐:「来把门锁上。」
我赶紧喔了一声,跟上他的脚步,然後关起门,重新上好锁链,再随席夙一从开始时过来的走廊回去。
席夙一将书搁到一旁,就让去我把案上的一叠纸,按着次序整理好。
我把那叠纸抱好,走到桌案的一侧,一张又一张的排起来。
席夙一则捧起几卷的羊皮书,往後头走去。
我瞧了一眼。
虽然,席夙一总板着脸,可老实说,他从没对哪个学生严厉训斥过,不说柳先生,就算是文先生,或者林子复,有人犯错,也会摆起脸色教训的。
我顿了顿。
傅甯抒也不会——我从没瞧过,他像柳先生那麽的骂谁。
每次,还以为自个儿让他不高兴了,他却也没有,仍旧好好的待我。
想着,我觉着心头一阵依依的,但又有些涩然。
「静思——」
隐约的,才听见了喊声,我回过神,才发觉席夙一站在桌旁,正沉着眉目,定定的看来。
我心里慌了慌,加上停了手上的事儿没做,连忙脱口:「先生对不起,我一会儿就做好。」
席夙一像是沉了口气,然後开口:「昨儿个,柳先生把你喊去是麽?」
我愣了一下,霎时觉着困窘,不禁支支吾吾的。
席夙一神色也没变,又说:「不说方才,这阵子课堂上,我也时常见你分神。还有半年多就要应试,你要更专注才行。」
我困窘的点头,嘴里说着是。
席夙一默了一下,才再道:「你得多多要求自个儿,别理一些无谓的,认真准备应试,等取得功名後,家里人会很高兴的。」
家里人?我怔了一下。
唔,王朔是说过,等我考到了功名,他爹就不会生气,可是,那也不表示,他就会高兴。
因为,我又不姓王。对这一点,我还是明白的。
王朔他爹对我不算差的,只不过…唔,是我不姓王而已。他再高兴,也肯定不满,说不定更不让我回去。
至於夫人…
我有点儿茫然。
「我不知道。」我怏怏的脱口:「说不定,到时一样回不去。」
到了那时候,我能去哪儿呢?
王朔四处闯荡,一时也不好找,而…
我想起了昨晚的梦,胸口就隐约的紧揪。
比起昨儿个,我感觉更加难受了,想想李簌说得也没错,傅甯抒压根儿不必理我如何。
不会有人高兴的——我不禁郁郁的说。
压根儿也不会有人关心,自个儿考取没考取都无所谓。反正,村长老爷以为在这儿的是王朔,而傅甯抒他…
当然了,他更不用帮我担心考试的事儿。
越想下去,我越忍不住消沉。
忽然间,有手按到自个儿的肩头,我抬起眼来,怔怔的瞧向席夙一。
「有的。」
席夙一把手收回,看着我道:「会有人为你高兴的。」
我再愣了一下,心里觉着委屈,又有点儿不满,忍不住脱口:「才不会!先生什麽都不明白,我…」
「我明白。」席夙一打断,隐约的皱眉,就说:「但你要知道,这世上不是没人关心着你的。」
我怔着,吭不了声。
席夙一同我注视,平静的道:「若你爹还在世,他肯定是比谁都关心你。」
我想也没想就脱口,闷声的说:「但他不在了…」
席夙一没作声,半晌才沉了口气。
「他是不在,但他家人还在的。」他说。
我愣住,而席夙一又问:「你从没想过麽?」
我茫然的摇头,又忍不住迷惘。
我不知怎麽问才好,一阵支支吾吾的:「先生怎麽…」
「你那块玉还带着麽?」席夙一却又问。
我怔了一下,才点头道:「带着的,还在这儿…」
席夙一拦阻我要从脖子里拿下的动作,「不用拿,带好。」
他看着我,然後慢慢的道:「那块是瑠玉,是席家代代传下的,向来传给长子,不过到了我这一辈,因为么弟身子不好,所以母亲便让他先带着,後头,我也没有想过拿回来…」
他停了一停,跟着再道:「你明白了麽?」
我懵然的看着他,只愣愣的反问:「明白什麽?」
席夙一仍旧看着我,语气平静的道:「我是你爹的兄长,你该喊我伯父。」
「伯父?」我喃喃脱口,脑子发着懵,有些没法儿反应过来。
「是,我是你的伯父,静思,我同你是亲人。」席夙一又说。
亲人?我怔然的瞧着他,半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
脑中还正混乱,我见着席夙一向自个儿伸手,心里蓦地发慌,不禁躲了开。
席夙一顿了顿,无声的看来。
我有些无所适从,忍不住别开眼,惶惶的往外跑掉。
我匆忙回到房里。
这会儿还早,但天色变得有些阴沉沉的,房里没点着灯,一片灰灰蒙蒙。我把门关上後,又显得更暗了。
我觉得腿软,摸索着去坐到床边。
忽地,我感到一阵刺疼,才发觉自个儿一直把手握得紧紧的。我打开手,盯着掌心上更深的红痕。
我忍不住用另一手去摸了摸,有些微微的刺痒。
我垂下手,整个人侧倒在床上,脑袋靠着折叠整齐的床被。
脑中一片混乱——我想着席夙一讲的,以及李长岑的话,还有李簌,然後是自个儿的梦。
越纠结,胸口越发紧揪起来。
我不禁把手按在胸前,难受的闭上眼。
房里静了好一会儿,隐约的,传来丁点儿的声响,我没去管,却冷不防地,微微的冰凉贴到前额来。
我缩了缩,茫然的睁开眼,恍惚的瞧向站在床边的傅甯抒。
「先生?」我脱口,坐了起来。
「喊了你好几声…」傅甯抒像是皱了下眉,他的手挪到我的脸颊,轻轻的抚过,才收了回去。
他看了来,语调和缓的问:「怎麽回事儿?」
我怔怔的瞧着他,感觉千头万绪,有种情绪在心口鼓胀着。
脑中霎时浮现一句…我不禁脱口:「先生心里是不是有喜欢的人?」
话问出口,我霎时吓了一跳,忍不住紧张的瞅着傅甯抒。
傅甯抒像是一怔,但立刻就回答了:「是。」
我呆住,直直的瞧着傅甯抒。
「那…」我再张口,觉着心里慌了一片,一股脑的说着:「先生,那你能不能别赶我走,你不搭理我也不要紧,我可以——唔。」
後边的话被堵在嘴里——傅甯抒倾下身,一手勾过我的脖子,而他的唇覆在我的嘴上,轻轻的含吮了一会儿,才往後退开了点儿。
我有些恍惚,对着他的目光,忘了前头要讲得什麽。
「若不是心里喜欢,我不会这麽做。」傅甯抒静静的看来,低低的说着,再凑近吻住我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