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坐在白日河畔,弯曲双足小憩,趾缝感觉滑溜的青苔。
他浑身赤裸,瞳孔靛蓝、深邃,肌肤泛着美丽的真珠光泽。
荣耀的金发撒着阳光铸成的亮粉,随时随地英姿焕发。
或许是眼角下垂的缘故,专注凝视时,会不自觉流露出悲悯、梦幻的气质。
天使折取花蕾,左手把玩,右手护着牛角,角内装满催眠的液体。
身旁放置镶满珍贵宝石的细手杖。这两样是他不离身的武器。
伊甸园西方,穿过雕花大门,是一方护佑之地,许多善人安息於此。
上帝相当欣赏天使的尽忠职守,将他从驻紮的冥界召回。
墓园钥匙交付在天使手中,配给他一处古旧的居所,一个无期任务。
至於什麽时候开始,足够资格移到此处的善人逐渐绝迹,
墓园被越来越多满盈的怨愤淹没,锈蚀、荒芜,天使已经记不得了。
毕竟他独居在此已经很久。
偶尔天使会与知更鸟、夜莺、途经此处歇息片刻的信鸽闲聊。
从知更鸟口中得知又有爱侣不顾家族反对,越过河岸私奔而去,
夜莺幽婉的音调里,发觉领主罗得,诱引贫苦的无辜者心碎。
每次问候信鸽,天使都带着忧虑。
信鸽翼膀挂满亡灵,那些战乱中死去,思念故土的战士们,
痛苦至极的喊声垄罩在白羽周遭,象徵和平的鸽子显得疲惫而肥重。
天使常常歌唱,凡人虽然听不见他的声音,但喝下染过歌声的河水,
心底就会得到平静,曾经有一个女侍哭着离开罗得的伊甸园,
喃喃说「不要活了、不要爱了」企图投白日河自尽,
呛咳了几口水忽然前所未有的清醒。足蹬岩盘,摆动双手,在天使援救下平安上岸。
少女擦乾眼泪,决定跟一直爱慕她的森林管理员离开,
後来他们生了几个孩子,过着平安幸福的生活。
天使也学着凡人抽菸,把月桂树叶当成菸丝,以纸片卷成细卷。
点燃是道难题,要钻很久的枯木,吹很多次气,还不一定生得成火。
有时磨着磨着手掌就红肿,天使也无所谓,只感到新鲜。
一切接近人类的举动,都让他觉得有趣。
他喜欢墓园靠近大门的部份,颓垣的野玫瑰丛还没有枯萎,是硕果仅存的自然之光。
察觉野玫瑰露出倦态,他便会执起绘着雪松木的长笔杆,
唇叼菸卷,细细为花丛上色,并亲吻荆棘,让花朵感受柔情。
千篇一律的日子,又过了许久,玫瑰花丛也凋零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繁荣嚣野的罂粟花,疯了似地爱慕着天使。
天使拿那些占据了地盘的热情花朵没办法。
血一般的光华令他晕眩,巡园次数少了,头发与眼睛也失去彩度。
某一次他试图展开翅膀,惊异地发现,动作迟钝得难以飞翔。
因为长期抽菸,散步久一些就感到难以缓气。
不知道是不是孤单太久,长期观察、模仿人类,使他有些病了。
天使觉得沮丧。栖园以来头一次。
春末夏初,风势相当强劲,扫起地上的叶片形成一个个小圈。
漫天沙尘中,天使捡到陌生的物品,不属於墓园---
撕碎的旧日情诗,以及圣经中压乾的叶片。
喝了一半的水晶酒杯将纸片牢牢定住,杯底还有残余的苦艾酒。
天使没敢乱动,只是睁大了困惑的蓝眼珠,
玻璃般的眼睛仔细检视,地上的足迹,被躯体压过歪斜扭狞的罂粟花丛。
不知道是否有新的居民要进驻?
小个子的天使开始掂起脚尖,粉刷墙壁,翻修雨季会漏水的旧宅。
他暂时戒了菸,以表示自己的礼貌。
甚至留下表达善意与欢迎的羊皮纸卷---隔天去看,仅存灰烬。
天使没生气,仅疑惑这家伙点火怎麽如此轻易?
他没看到附近有任何能赖以升火的枯木。
过了几天,天使听见哭声。男人压抑、孤独地哭泣着。
天使失眠了。心底抽痛。他不喜欢这样。
但那位陌生人没有踏入墓园,天使也没有义务起身探望。
某一夜,没有月亮。世界陷入毫无边际的黑暗。
陌生人哭得实在厉害,天使黑着眼圈,决定管一下这事。
顶一头凌乱的金发,睡眠不足的天使显得憔悴。
他绵软地滑步过去,终於看见噪音出处。
墓园门外,苹果树下,占据象牙宝座的黑发酒鬼。
垂散一头蓬松的黑卷发,男人褪去深红天鹅绒的贵族长外套。
布满旧伤的胸膛袒裸在天使视野中,那是被木桩钉过的老疤。
满树乌鸦同情地望着醉汉。
男人齿列微启,发出叹息,赫然出现两颗特别尖长的犬齿。
流泪归流泪,那张苍白的面容,端整依旧。
眼珠茕茕烁亮,带着诱引。具趁人不备、腐蚀灵魂的恶毒本质。
「旅者,为何哭泣?」天使隔着雕花大门怯怯询问。
黑发男子止住哭声,一对戒备的猫眼,打量对方。
「把木桩打入我胸膛的仇敌,後代血亲都成了我的脚凳。」
男人咬牙切齿地开口:「伊甸园里,我找到仅存的最後一个。」
「他的香气如黎巴嫩的香柏树,纯净、涉世未深、毫无防备。
伸手就能轻易折断他的颈项,在象牙座椅上...」
男人摸了摸腰间的刀:「割开喉咙放血,以血为墨,写出得胜的诗篇。」
「然而,我放了他。」
「我想,我对复仇犯了冷感...」
「所罗门圣殿坏灭、希律王消亡,空中花园、巴别塔崩塌,那些景象再也引不起兴奋。
一直以来担心事情发生了,心逐渐死去如早晨的云雾,速散的甘露。
我以为它将永远年轻、强悍、狂妄,足以抵挡岁月,
至少将灵魂出卖给魔鬼时,牠是如此保证的...
你能想像吗?对罪恶冷感的背道者、一个出了瑕疵的异端!」
男人眼框泛滥出泪水,揉着乱发发出一大串苦闷的呻吟。
天使皱起眉头,亟欲安慰,却不知如何接话。他想到圣经的纪载。
要尽心、尽性、尽意爱主你的上帝。
若看见弟兄犯了不至於死的罪,就当为他祈求,上帝必将生命赐给他。
「来自黑暗的旅者,可否告知你的名?」
天使温柔地直视男人,并拿出钥匙打开了墓园的门。
「冈格罗。」
「冈格罗。」天使劝导;「以色列未悔改,以致後来为亚述帝国所灭。
我要告诉你的是,当归向耶和华,用言语祷告他说:
求你除净罪孽,悦纳善行;这样,我们就把嘴唇的祭代替牛犊献上。」
天使按住冈格罗紧抓着酒瓶的手。
因为酒精中毒的缘故,那双粗糙、削瘦结实的手臂不断颤抖。
「你觉得神所说的都是律法、都是真理,神所做的都是对的。
以神为前提的指导方针不是大家所能接受的。不管你是使徒还是先知...」男人低喃。
「是天使。」天使平静地纠正他:「希普诺斯(Hypnos)。」
「天使!」冈格罗怪声怪调地模仿:「上帝的小宝贝。一个天使!」
「你丰足地居住在神的园中,佩戴各样宝石与华服。
红宝石、红璧玺、金钢石、水苍玉、红玛瑙、碧玉、蓝宝石、绿宝石、红玉,和黄金;
又有精美的鼓笛在你那里,都是在受造之日预备齐全的。
你长居应许之地,睁开眼就被喂养,只需担忧自己是否失去保罗精神而已。」
「以法莲说话,人都战兢,他在以色列中居处高位;但在事奉巴力的事上犯罪就死了。
爱侣偷尝智慧果,下场是永远逐出乐园...你那亲爱的上帝,可曾给过罪人任何机会?
我们饮下永生之酒得到的,可是受尽诅咒的余生!
神尚且无法学会宽恕,背道者岂敢奢求他原谅,甚至垂怜?」
希普诺斯红了脸,想反驳又不善言辞,他不习惯面对质疑。
只知道自己希望能帮助这位陌生人。
关怀、怜悯、同理心,似乎成了天使的职业通病。
深吸一口气,天使夺过酒瓶与酒杯:「听着,冈格罗。你该戒酒,然後好好睡觉。」
「没有酒精就没有睡眠!」冈格罗的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
他伸出分叉长舌头嘶声抗议:「亡灵不断在我耳边嗡嗡作响!」
真是泪腺发达的家伙。希普诺斯对此感到吃惊。
就连在冥界徘徊的幽魂,也没有冈格罗那麽爱哭、喧哗。
天使轻声安慰:「现在你唯一需要的,就是跟我回墓园,别惊扰伊甸安睡的子民。」
「雷雨季节近了。你总不希望在树下哭泣时被雷打中吧?喏、鼻涕流出来了...」
希普诺斯拿出丝绸织的手巾给错愕的冈格罗。
冈格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接过手帕擤了几次鼻子:
「所以我不能在这里酗酒。」
「除非你想尝试电击的滋味。据我所知,人类在急救时会使用。」
「...也不能在这里哭泣。」
「我会引你回归神,必医治你背道的病,甘心爱你。」
「噢,你的承诺令我反胃。」
「愿主的荣耀充满全地,哈利路亚!」希普诺斯用愉悦的语气回应冈格罗。
冈格罗发誓他刚刚看到天使闪过邪恶且得意的眼神。
「那麽,」天使又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决定了吗?」
疲惫与哭泣深陷下去的眼凹,因着天使的威胁,更深沈了。
像浑身被拔去羽毛的斗鸡,冈格罗垂头丧气,细不可闻地回答...「阿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