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差爷吃下最後一口菜,饮毕最後一口酒,不自觉连嗝几声,倒教旁人不免皱眉侧目。他心满意足摸摸肚皮,可不管方才之举是否有失礼仪,从腰间掏出银子搁在桌上,说道:「算算多少,兑了吧。」
伙计一推银子,笑道:「不急,差大爷,咱家厨子说了,瞧您这些菜全给吃净了,料您是个吃食的行家,那麽品酒自然也不在话下。他说他咱家有坛独门酿制的酒,倒想请您品嚐,若是让您夸了,那麽便趁好来卖,这菜钱就算您抵咱家厨子鉴酒的费用,不知差爷意下如何?」
差爷望了一下厨子,心道既已到达落烟镇,也不差这会儿时间。他好吃美食,酒也爱贪几杯,今儿上这儿吃一顿白食,还有美酒作陪,真是走了好运,连忙道:「品酒我不敢当,不过这喝酒我也算颇有心得,既然你家厨子想以此酒贩售,我就义不容辞、先嚐为快了。」
伙计笑道:「这酒不急喝,我先将桌子收拾了,再送上一壶热茶,让您去去嘴里的残味。」
伙计朝後头摊子吆喝一声,便迳自先将桌上的碗盘收了。差爷喜上眉梢,他今天得人殷勤伺候,仔细一想,定是身上官服引人注意。他因为人胖又丑在京城向来吃不开,年近三十了,也没得哪家姑娘青睐,来此落烟镇却让人奉为上宾热情款待,越想越觉得自己总算没白来一遭。
伙计端来一壶热茶,随即独个儿忙悠去了。差爷喝了几口润润肠胃,有些等得心焦,但见那伙计忙得不可开交,自己来此却一文不出,不好再扬手叫唤那名伙计,只得按捺性子,坐在原处空等。
只是一刻钟过去,那壶酒还是没端上来,等得难免有些心烦气躁,想藉词离去又未免说不通。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得身後一声娇滴滴的声音说道:「差大哥,让您久等了。」
差爷往後一瞧,倏地睁大双眼,来人竟是名丽人,嫩脸匀红、娇羞媚态,眨着漆黑双瞳,望了他一眼便羞得低下头来,只见那姑娘微启小嘴:「我先替您擦擦嘴,抹抹手,酒等会儿就上了。」
差爷瞧得直发愣,心道在京城里可还没见过有如此美貌的姑娘。相府千金的美貌在京城可称得上第一,但若不是出来这一趟,哪会知道这世间上竟还有如此美艳无匹的丽人,与眼前这姑娘相比,相府千金的容色可输了几分。这姑娘不仅年岁尚轻,还多了一股清丽之气,美如天仙一词他现今可总算相信了。
姑娘微微一笑,那差爷望着人也傻了,心中当真是说不出的舒服。姑娘从水盆中拧乾方巾,在他嘴上轻轻抹了抹,两人身子仅咫尺之距,从姑娘口鼻之间沁出一股芳馨,他忍不住一嗅,彷佛踏足仙境一般,自个儿置身在何处都给忘了。那姑娘又用热巾替差爷抹了抹手,他一碰着姑娘的手,心头噗通狂跳,前後不过才一会功夫,他却感觉已过了许久,暗自默祷这美梦可别断了。
等到大梦初醒,这水盆何时换下,那差爷早不知了,只见桌上的酒已送到,美人坐了下来,神态优雅地斟上一杯,递到他面前道:「差爷请喝。」
差爷仰头一口喝尽,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姑娘瞧,什麽品酒全抛在脑後,嘴里什麽味恐怕也说不出。
姑娘摀嘴一笑,轻声道:「差爷喝得这麽快,可喝出什麽没有?」
那差爷猛一回神,想起自己失态之举,当下尴尬不已,赶忙想斟上一杯再品:「不好意思,我给忘了……」
「我替您斟。」姑娘轻手搭在差爷的手上,眼神之媚,当下连差爷的魂都勾了去,瞅得连连傻笑,只见姑娘又斟上一杯酒,笑道:「差爷贵姓呢?」
「我、我、我……」
姑娘轻声咯笑:「差爷不会连姓什麽都给忘了吧?」
他窘得搔搔头皮,忙道:「姓陈……」
「陈大哥,您再喝一杯。」那差爷听姑娘唤自己一声,心中大喜,腼腆道:「姑娘这样唤我,怎麽好意思呢?」
姑娘小嘴一翘,低下头来哀怨地瞧他几眼,娇嗔道:「是我无礼了,差爷不爱我这样唤您,我不唤就是了。」
那副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但见这姑娘恼怒之色,差爷急忙解释:「怎麽会呢,我爱听得很。」
姑娘转怒为喜,只道:「陈大哥这样吓我,得罚自己一杯。」
「我喝、我喝。」他赶忙将酒一饮而尽,见姑娘欣喜之色,忍不住又灌了几杯。
「陈大哥从京城来的?」
「是啊,我来落烟镇办事。」差爷花心顿开,脸上尽是笑容。
姑娘又斟了一杯酒,面露心疼道:「那可是走了不少路啊,陈大哥想必累坏了。」
差爷笑道:「不要紧的,我早当自己出来游山玩水。」
「陈大哥可是一忙完便要离去?我原想您若多住几日,落烟镇您人生地不熟,我可做个陪客,陪您四处看看风景。但陈大哥若是事务缠身,那我也不好耽误。」
差爷欣喜若狂,赶忙道:「不过只是来送公文,没什麽要紧。姑娘肯陪我瞧瞧落烟镇风光,这点时间我还是有的。」
「陈大哥原来只是送公文来着,什麽样的公文啊?」
「也没什麽,不过就是落烟镇县府衙门的审决公文……」那差爷猛地住口,这公文之事本是机密,没料到自己却糊里糊涂说了出来,他望了姑娘一眼,不好再说下去,便道:「总之就是些文件往来,很普通,没什麽的。」
「陈大哥对我倒挺见外的,不过就是衙门的事,我一个姑娘多嘴什麽。陈大哥既然不说,我也不问就是,省得教外人疑心。」
一句外人似乎倒让两人之间起了生份,那差爷不想违逆她,难得有美人作陪,真是修了几世也求不来,连忙讨好道:「姑娘别生气,我没旁的意思,只不过份属职责所在,一时习惯使然。」
姑娘低头一笑,又道:「我又没生气,陈大哥何必这麽紧张。您别再唤我姑娘了,若是不见外,喊我一声雪凝好了。」
「雪凝……你的名儿真是好听。」
差爷心道这姑娘连自己名儿也肯告知,显然对他极有好感,他若连这点小事也不肯说,未免显得小器。反正这官府公文早是拍案定论,改也改不得,过了一会将公文呈上县府老爷那就没啥要紧。当下要紧的可是安抚这姑娘好奇的性儿,要不这艳福就白白消失了,於是又道:「其实这公文不过就是些审刑,待呈交上去就没我什麽事了。」
「咱们落烟镇有审刑,我怎麽不知呢?」
那差爷见雪凝当真毫不知情,压低声道:「就是你们镇上的凤满楼掌柜呀。上头已有了裁决,这月初五就是审期了,你可别说出去,待你们县官将告示一贴,你就明白了。」
雪凝恍然大悟点了点头,急忙眨眨眼,用手轻轻嘟嘟小嘴,那样儿真是俏皮:「我不说,陈大哥的事这样要紧,我绝对不说。」
那差爷心花怒放,与雪凝又说了好一会话,不知不觉这酒已全数喝光。他待持酒一斟,酒壶空空如也,忍不住大笑几声,模样似有醉态:「没酒了,咱们喝得真快……不是,这酒都是我一人喝……」
「唉呀,你还说要替咱家厨子鉴酒呢,这事儿你都给忘了。」
「哈哈,那倒也是忘了,怎麽办?」差爷一拍自己脑门,呵呵笑着。
「不急,我再去舀些酒来。陈大哥,你乖乖等我。」雪凝眼睛一眨,拿了酒壶离去。
差爷望着雪凝的背影,笑意一直未消,想起雪凝要他暂且等候,原本正事都落了一旁,只一门心思等着雪凝回来。他越等眼前就越模糊,这酒他全数喝了,滋味也不是这麽容易就忘,只是这酒醇味普通,没想到後劲倒挺十足,等了片刻,眼皮已越来越重。他连忙打打脸振作精神,雪凝还未取酒回来,他可不能示弱醉倒了去,要不可就难堪了。
此时日落西山,游客早已散去,他连忙张望那摊子有无雪凝的身影,却见方才那名伙计走来,笑道:「差爷酒量真好,不知这酒您品得如何?」
差爷未能完成别人所托,不免心虚,这酒他喝了,现下脑子也糊涂了,眼前总不能让这人起疑,只好道:「我还没喝出什麽味来,不过那姑娘去替我取酒来了,我想再喝几口应当就能嚐出来。」
伙计一笑,狐疑道:「这壶酒都空了,您还没喝出什麽来?」
差爷有些不悦,便想仗持官威吓阻:「老实说,这酒味儿挺普通,恐怕不是能……」
「我知道那酒味儿普通,不过只是去镇上打酒来的,您真没喝出什麽?」
「这酒不是你们酿制的吗?」差爷一愕,但见那伙计已然收起笑容,心中一惊,连忙站起身喝道:「你们给我喝的什麽?」
差爷一站,脑子顿时晕花,险些有点站不住,望着那伙计身影模糊,连忙扶着桌子大喝:「你们到底是谁?」
说完这话,他身子已软,忍不住倒在地上,朦胧之际见那姑娘也已来到身旁,朝他紧紧瞧着,耳边又响起伙计的声音:「这衙差酒量可真好,喝了一壶才倒,若不是掺了些迷药,还真难摆平……」
「大钧哥哥,事不宜迟,咱们尽快办妥吧。」
差爷悔恨交加,凭着些许清醒听得这些话,只怕已落入歹人手里。他双眼一闭,这会仅余的神智都已失去,初时的悔恨也已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