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生生和徐染相识的这一年,京师出了几件大事,且悲多於喜。老皇帝病倒了,他最宠爱的皇女从出游之地急急返京途中遇难,恰好又遇上常年江河泛滥的地域,至今仍生死未卜,朝政大权一时旁落大皇子及外戚手中。
尽管皇宫朝廷暗潮汹涌,京城更波诡云谲,但小老百姓依旧过着他们的小日子,尤其白水县偏离权位重心遥远,纵然一夕朝代更迭也影响不了多少。当然这种大不敬的想法没人会说,甚至没什麽人去意识这种事。
让白水县的人对连年水患的事有所感触的,就是入秋以後从白象溪漂流到县内的那些屍体了。以往听闻外地遭水患肆虐,安大人也曾与县里有名望的长老和富户一起筹钱、开仓救济灾民,可从未像这样有屍体直接被冲到白象溪的。
发现屍体的溪畔已经来了不少县衙的人手要将其抬送至义庄,并请来道士、法师设法做些仪式安抚人心,也有异教徒的神职者不请自来,为亡魂祈福。各处保甲收到这消息都下了命令让百姓若在溪畔发现有异或是死屍,必不能擅自接触,且要优先呈报官差。
为的是怕水患过後病疫四窜,万一散播开来就不好了。这会儿徐染也领了手下四处宣告县府所发布的消息,并在北边城墙贴告示,其他例行公务则一切如常。
话分两头,刘生生弄清楚那梁小翠真正的身份以後就从纪家出来,心里一直在想陈女是如何取得他及其他人的生辰八字,若说曾给人算命过,藉机泄露出来还有点可能,只是他爹亲本就懂得一些数术道法,要推算命数也轮不到他家。
至於徐染虽不信鬼神迷信之说,也许是出生时被家人带去给算命先生推算过八字也不一定。刘生生推测几种可能,又自行排除这些可行性,越想越气。
夹道草木飞黄,景物依旧,只是往来者渐少,刘生生的思绪在莫名寒意间僵滞,倏一回神发现他忘了自己要往何方,更惊觉他走的这条街道没有人畜走动,没有车马喧嚣,一切变得相当寂静。
抬头一望,天是亮的,可并无太阳,低头一瞧,脚下无影,不仅如此,周围事物皆无阴影,别说这状态毫无生机了,连一道微风也没有。尽管环境是明亮的,却仍使人从心底生出恐惧。
他连怕句粗话发泄的余裕都没有,平常偶尔能在路上见到的游魂更是一个都没瞧见,他不知是闯入了何方妖孽所设的局里,处在对自己不利的状态。他一面留意周身动静,一手悄然摸进斜背着的布袋里摸索能派上用场的东西,一听身後传来轻细的笑声就头也不回往身後甩手抛掷出一片粉尘,带有某种微辛的气味,对人来说并不难闻,却可能是妖鬼厌恶的味道,用了几种药草辗磨调制。
他听见女子倒抽一口气的声音,立时抓出一把綑成一束的短草芥,每根草细看都打了一个节,两端形状锐利,抓在手里也只是有些痒,但他握住那把杂草在拳背念念有词,朝虚空再掷,它们如针雨般迅疾飞散开来,接着就听到此起彼落的哀叫,好像有不少东西被打中。
同时,刘生生左侧生出一道风声,左袖就被妖物抓破,立时多出几道伤口,他赶紧找了一瓶药粉直往头顶倒,想让污秽少近他的身,不过引他入瓮的妖怪虽然厌恶那气味,但并不惧怕他的手段,紧接着又在他背上狠踹了一脚。
「噗哇!」刘生生怪叫一声,整个人往前翻滚一圈半,连忙蹲立着,右手伸直往面前地上压出一道符,左手也同样贴符,双手往後将符纸展开贴成一道圆,大声斥喝:「妖孽,速速现形!」
袭击他的妖怪还以为那是防卫术士的阵法,不料那圆形的符阵居然迸发火光,并且朝有妖气的地方飞扑,妖怪冷不防被一团火沾上身,烧得边呼痛边从一楼高的棚顶摔落。
刘生生趁妖怪遭击的空隙把破烂左袖卷起、绑紧,再用沾满血的手抹在一把短刀的刀面,虽然只伤及皮肉,但他向来就是贪图享乐安逸,不爱吃苦的个性,起初答应帮徐染也是有点後悔跟冲动,现在却彻底恼了。这妖道三番两次招惹他,使的招术又阴损,他握着染血的短刀,拿布条把手跟短刀綑作一块儿,冲过去要刺死那东西。
摔在地上的妖物穿着年轻女子的衣裳,却有狐的脑袋和手脚,情势危急,刘生生也没想太多就使劲突刺,妖女手击地用一种非人能办到的动作腾空翻身,避开刺杀。刘生生扑空也没撞上前头的摊子,以一脚为轴借力反转,跳向高处捉了妖女一脚,妖女连人一并飞旋甩身,刘生生死活不松手,握着短刀在她小腿削了几片皮肉,妖女不顾一切叫喊,她愤怒又惊吓,没想到这个凡人能对她纠缠至此。
「怕了吧。」察觉到妖怪慌乱的刘生生反而相对冷静,狠辣森然朝她坏笑,两手迅速抱紧那双乱蹬的腿往上攀爬,也没有什麽男女之别的矜持,对他而言这妖物都是差不多的,本来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她要他死,他当然就以牙还牙,豁出去了。
妖女和他摔到地上滚成一团,刘生生发狠抓着有自己血气的刀朝她的脸猛画,妖女吓得形体化作烟雾散开,刘生生徒坐在一套女子衣裳上,刘生生赶紧从布袋里捉出一段绳头在手中绕了绕,绳子另一头好像系在别的东西上,不久那绳子被扯平,他使劲扯把想逃的妖女揪出来,愤怒且怀有杀机低吼:「想逃。」
妖怪同样发火了,弓着背咬牙发出威赫声,身後有两条尾巴竖起。刘生生暗自讶异,要晓得这狐与猫都是擅於将力量聚於尾巴上的,道行越深,分裂的尾数就越多。这年头怪谭奇闻还常听见,可是罕有人实际遇见,尤其是修炼到能混迹人间的妖怪更像天方夜谭。
想到这儿,刘生生那份恐惧又开始漫延开来,渗透四肢,手指居然在发抖,但他努力镇定不被妖物发现。
「找只有灵性的猫都不易了,今天撞了妖,还是修出两条尾巴的。」刘生生这麽想着,与狐妖对峙,他小心起身站稳,深吸口气握牢短刀,心道:「这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扬声怪叫,眼冒血丝冲向妖狐,一副要赴死的姿态:「妖孽,受死!」
那狐妖也张牙舞爪攻过来,利爪尖牙好像一下就要将刘生生的脑袋拧断、剜心掏肺似的,而那爪牙果然直取心口,却碰击硬物,一声铿然,破裂的外衫露出了碎开的玉片,原来是他还留了一块古玉护心,虽然不是系於身上的饰物,但仍保住一命。
刘生生的刀则刺在妖狐的胸腔,这时天空闪烁雷光,妖狐的皮肉正快速癒合,并收乾了体内的血,她仰望天空欣喜道:「啊,教主。」
她看向脸色发白的刘生生欢喜道:「咯咯咯、教主派了帮手,你死定了。」
「果然你是明真教的爪牙麽?你们来白水县究竟意图为何,若交代明白我可留你全屍,再找个和尚给你超渡。」
「超渡,嘻,留给你自己吧!」
话一讲完,她将刘生生推开,刀子还插在身上,天空雷光闪烁,她兴奋指着刘生生道:「劈死他,腾炎,快杀他!」
落雷戏弄着地上的人,接连两道都打在空地,刘生生跳起来躲避,然而怎样都跑不进建物里,有个无形障壁在,周围的东西皆是障眼法,无实质遮蔽。他只得追着妖女想连累她,但还没近身,雷电就不偏不倚的打在妖狐身上。
妖狐立时被劈作两半,屍首焦黑分裂,下场极惨,刘生生骇然呆住,那已经焦掉的半张兽首还微微开合嘴巴,惊疑:「何故……」
刘生生定神再探,她已然气绝,天上几束光亮照下,抬头望已能见到太阳自云隙间露脸,周围开始有了人声,只是他不在原本的街道,而是不知怎的出现在陌生的街市。由於他狼狈的样子,又一身血污腥臭,路人见他就躲,还当他是个疯子,他只好一路逢人就问,碰碰运气。後来在土地公庙外有个盲眼的乞丐告诉他这儿是白水县南方。
可乞丐嫌他没钱施舍,不愿多讲,刘生生只好追着路边、树下的游魂问路,为免自己可疑的样子被官府捉去,所以特地绕开人群。
途中虽无人侧目,但向鬼问路以後,一身血气也招来许多正在修行的鬼怪吸食。还有不少鬼魂趁机对他露出揶揄、取笑的嘴脸,他也不客气呛了一路,有些鬼魂故意面露死相跑来吓唬他,他也冷眼以对,气得那只鬼抓乱了头发。
刘生生神色轻挑,对那只没眼白的野鬼回呛道:「哼,有本事你就翻白眼啊。翻白眼你会不会?」
就这样傍晚才走到徐染住处,口乾舌燥,喝光了屋里的水。由於门口贴了符,一般污秽进不来,加上伤口早就凝结,因此他什麽也不管,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
不知就这麽睡了多久,刘生生睁开眼只看到一片漆黑,登时心都凉了。他这莫非是已然睡死,身在阴曹?怪不得觉得好冷、好冷,好像身上一点温度都没有,周围黯然无光,可又感觉稍微一动就浑身疼痛酸麻。
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坐起来,恍惚发呆,他记得有些人死时若是带着病痛,那病痛有时是会跟随灵体一并下地府的,除非有人念经回向、做了药忏什麽的。想到这儿他就心中悲凉,他孤身一人天涯漂泊,就算有朋友也不是常常往来见面的,哪有人会替他做这些事情,若是把屍体埋好就是万幸了。
「唉。」刘生生有点想哭,却又忍着不想哭出来,真没料到就那麽莫名其妙死了啊。就在他茫乱混沌的时候,有个声音轻唤他:「刘生生。」
刘生生抬头找寻声音来源,他认得这声音,是徐染的声音,他一直觉得徐染的声音很好认,後来想想是因为他特别喜欢那低平冷淡,不带太多情绪的语调,因为这样的人一有点情绪就容易显露出来,平常又会觉得这样的声音听起来心情平和舒服。
而且,这是不是徐染第一次正经的喊他?连名带姓的喊他?
「徐染,徐染?」刘生生感觉徐染接近身边,而且凑过来往他嗅了嗅,他苦笑:「你嗅什麽,我是什麽味道?跟之前比变了味儿?」
「都是腥味……」
刘生生凭感觉摸到徐染的脸,苦笑道:「没想到连累你也……我真是、太没用了。徐染,你能原谅我麽?」
徐染没吭声,沉默了下模糊低应,刘生生就抱住他带着哭腔闷声道:「徐染,我们俩一块儿也算是有伴了。一块儿上路吧。呜呜,这里的事我懂得肯定比你多一些,一会儿见了阎王你听我的,我会罩你。」
「……阎王?」徐染汗颜,抽身把桌上的灯点了,无奈睇向刘生生说:「我只是奇怪,你怎不把灯给点了,还在地上睡觉。现在看来……」
地上一滩血污,得刷洗一番了,但这不是徐染伤脑筋的,最令他头疼的是刘生生一身狼藉,他眉心深深结起,脸色明显很难看,话音沉冷严肃道:「这身伤是谁弄的?」
刘生生见他的反应,也慢慢会意过来,大概晓得自己不是死了,只是天黑又没点灯,加上自己负伤虚弱、一时睡糊涂。想到适才那些胡话就不禁赧颜回答:「当然不是我自己弄的。」
徐染猜到他要讲什麽,接腔道:「是什麽妖魔鬼怪?」
「狐妖。附在陈女身上,她想杀我。」
「看得出来。」徐染见他的伤况颇为惨裂,握住他的手腕说:「你内伤。」
「你会号脉?」
「一点点。明日给你找大夫,这得先清理乾净。」
刘生生苦着脸叫道:「我求你了,明天再洗地行不行?反正这儿平日不会有人出入的。」
「我指的清理是说你的身子……伤口。」徐染不悦的解释,就这样握着刘生生的手把人带到浴室,将手里的灯搁在门边,取了蜡烛把浴室其他灯架上的灯点了,一室明亮後就看到原先空荡荡的浴室多了一个长方浴桶,能容纳三、四人没问题。
「这是何时有的?」刘生生问。
「当然是今天买的,本想请工匠做,可是要等,於是直接挑了现有的,中午才请人运过来。」
刘生生表情一亮,欢喜道:「该不会是因为我──」
「之前就思量着长期去澡堂,积少成多也是笔不少的钱,倒不如直接买个浴桶回来。」
刘生生抿嘴嘀咕:「哈,死不承认呢。」
「你行动不便,我帮你吧。」徐染让他到旁边更衣的小间坐着休息,自个儿去烧水,准备好了就顺便脱得剩一条里裤,朝刘生生那儿扬声喊道:「都好了,过来洗乾净。」
刘生生一出来就盯着徐染一身漂亮结实的肌肉瞧,很快又把失礼的视线调开,但余光又忍不住往下注意,徐染那裤子胯部有淡淡黑影,似乎毛发茂盛,而且那事物平常的大小也相当伟岸,居然把那单薄的衣料稍微撑起。
「咳。」刘生生这声咳嗽不是清嗓,是由於内伤,刚好想咳嗽,他额头发汗,缓慢踱到浴桶边撑着边缘轻喘,徐染先把创伤药备在一旁,跟着来到他身边帮他脱衣服。
「有劳你了。」刘生生蹙眉轻叹,好像连呼吸都能扯痛伤口,却又分神留意徐染脱他衣服的动作,先是外衫、中衣,一层层褪去,接着竟又蹲下来帮他脱鞋袜,最後站起来告诉他说:「你伤得不轻啊。」
「是啊……」
「只能先用温水给你擦拭了。」
刘生生一愣,看向一旁满满的洗澡水问:「那你烧这水是?」
徐染理所当然回答:「一会儿我要泡澡。不过你别慌,会先帮你处理完伤口。」
「徐染,我也想进去。」刘生生转身,两手抓着桶缘,深深望着他所憧憬的泡澡。
「等你伤好。」
「我好想整个人都泡进去,如此便死而无憾了。」
徐染丝毫没有受到动摇,话音平静的说:「我不会让你就这麽死的。」
「好,那我就能安心泡进去了。」
「我的意思是现在不可能让你泡澡。」徐染抓他肩膀要把人扳回来,刘生生因为怕疼只好转回身,一脸怨怼瞪着他。
「徐染,我妒嫉你。」
「我去找张凳子来让你坐。」
「徐染我讨厌你……」刘生生的声音宛如幽魂。
徐染不受影响,找来凳子给刘生生坐,然後拿了柔软的布沾湿,准备帮人擦澡。
「徐染我恨你。哦、噢、哦哦好痛,他娘的痛、痛痛痛!」
「乖。」
「乖你个鬼,你当我是你孙子啊!」
「乖。」
今晚徐染的浴室,很是吵闹。
徐染处理刘生生的伤口,动作已经尽量放轻,只是被兽爪抓破的伤口有些深,痛得刘生生不停哇哇叫,更是连连粗口,问候了明真教主及教众所有祖宗,最後忍不住逼出眼泪。刘生生看徐染还是那张冰山脸,迁怒道:「你没良心啊,专欺负我一个,我痛得要死了也不理我,亏我还惦记你的安危赶紧回来看你。」
碎念了好一会儿,刘生生再没力气胡说八道,额头抵在徐染肩上喘气,徐染清创、上药的动作告一段落,两手拿着擦拭的布巾和药瓶僵在半空有些不知所措。
「明天我有空,一早就能带你找大夫。」徐染说完,刘生生抬头看他,他觉得刘生生的表情十分可怜,也只能无奈吁气。他朝刘生生苦笑了下,只见刘生生的双眼盈满水光,竟又当他的面放声大哭。
「我今天差点死了。」刘生生哭着喊道:「真的是险险逃过一劫啊。」他边哭边讲,徐染先把东西随意搁置,轻轻碰他的脸把泪珠揩去,但泪水一直滑落。
人前的刘生生是带着点傲气的,徐染却发现这人对着自己却有无赖耍痞的一面,而且他并不讨厌这样,只是有时不晓得该拿这家伙如何是好。
刘生生哭呀哭,把今天压抑的情绪都发泄出来,哭得脑子有点发昏了,慢慢回神才意识到自己被徐染搂在怀里,而且他们俩都没穿衣服,最多就是下体有条裤子遮着。
「明真教的事,你还是别碰了。」
刘生生当即挺身反驳:「不成。我管到底了。没有我,你斗不过他们。」
「安大人说有不少官员联合起来搜集证据,明真教与朝廷官员亦有勾结,如果能成的话,还能扳倒贪官佞臣。白水县毕竟是个小地方,安大人并不想涉入太深,倘若白水县不闹出事来,也许睁只眼闭只眼……」
刘生生站起来捞起破烂的衣衫冷笑道:「天真。来都来了,怎可能空手而归。」
徐染挑眉附和说:「我跟安大人也晓得,只是事态尚未明朗,也不清楚他们意图为何。倒是白象溪漂来的屍体或许才是眼下棘手的,怕死屍带了病,等明日法事结束就要准备火化。你伤得不轻,乖乖待在这儿别乱跑。」
听完徐染的话,刘生生抓着脏衣服黯然低吟:「所以不需要我了?」
「换上乾净衣裳。」徐染把他手里的脏衣服拿走,取来方才准备的乾净衣裤给他穿套,刘生生表情郁闷的踱出去,许是伤了脚,走姿还有些跛。
徐染没心情泡澡,匆匆搓洗沐完就回寝室等头发乾,却不见刘生生人影,心里一慌就从相通的小门想到隔壁小书房找人。没想到那扇小门打不开,上头还被挂了幅画,他只好绕到外头敲书房的门,进去一看,刘生生果然抱膝坐在榻上发呆。
「为何把那门封住了?」
「哦。原来你没发现啊?」刘生生目光失焦望着地板回话道:「那小门一开就成了回风煞,容易人去财空,只用柜子堵着又成了阴门,所以我找了幅风水画挂着,重新布置过。你不信也无妨,就当我鸡婆,给你换了下布置,也没动你这屋里的格局。」
徐染听他语气低落,更是心生怜惜,解释道:「我不是责问你。睡这儿不方便,你还是到我那儿休息。」
「我没事了。」
「万一夜半发烧就不好了。」
「咳。」刘生生慢慢展开手脚,歪头觑向一旁,不知闹什麽别扭低道:「可我痛得都不想动了。」
徐染有种错觉,这男人是在向他撒娇不成?不管事实如何,他只当刘生生是在向自己撒娇,有时这和闹脾气也是一回事儿的,特别是刘生生这样脾气的人。於是他上前放低重心,面对面把刘生生托起抱住,刘生生双手环住他颈项,他像抱孩子似的把人带回寝室。
被抱着的刘生生没有挣动,许是怕扯痛伤口,因此格外安份乖顺,被放到床上也只是默默往床里边挪,并发出闷闷的低呼。
「生生。」
刘生生轻哼,当是回应。
「我们结义作兄弟吧。这样就能有个理由在这儿落籍,你要长住於此也不成问题。」
「兄弟?」刘生生想也不想否决。「才不要。我才不要受你恩惠。」
「我没有施恩的意思。」
「我高攀不起。」
「多虑了。」
「将来你娶了老婆,岂不多一个女人唠叨我。」
「那也未必。将来的事是说不准的。」
「嗯……」刘生生沉吟了会儿,忽然改口:「好啊,那就让我高攀了。有个当保长的哥哥,在这个小地方作威作福也不错。」
徐染复杂一笑,却明白刘生生这作威作福的话并非真心,可是对方一口答应,他反而心里生出了矛盾。说到底,他并不想与刘生生成为结义兄弟,可还没有头绪该如何面对心中真正的感受。
心绪微乱之际,又听刘生生背对着他问说:「你家中可有人见证?若不方便,找个交情好的朋友或长辈也成。日子就明天吧?」
徐染想了下,犹豫道:「不,等你伤好了再说。」
徐染听见刘生生翻身的动静,他转头在幽暗不明的床间看着刘生生转身面向自己,眨着一双好奇的眼问:「徐染,你真的想我留下?为何?」
徐染想起之前刘生生对感情之事有所退怯,也深知其中缘由,不敢贸然开口表示什麽,就伸手帮人把被子拉高一些,态度强硬道:「睡了。有什麽睡醒了再讲。」
刘生生实在困乏,晓得徐染的个性不肯说的事,用尽手段可能都逼不出一个字,索性倒头就睡。偶尔他会不经意冒出一个想法,徐染对他是有意的,要不为什麽待他越来越好了?
最近他都快意识不到徐染脸上的胎记,并不是有意忽略,而是觉得那是徐染的一部分,他看的不再是胎记,不是用胎记去认徐染,而是在看徐染这个人。假使徐染对他有意,他试想了一下这种可能,居然觉得有点期待、高兴,可是也觉得困惑害怕。
要是徐染本来对谁都是这麽讲义气、重情理,那他会错意,岂不是出大糗。刘生生觉得有些事还是尽早讲开了比较好,不留悬念,少点遗憾。
隔日清早是徐染的休假,刘生生起得特别早,下床时惊动了徐染。两人在院子里打水洗脸,理完仪容後徐染就出门买早饭,刘生生不肯看大夫,他只好顺道给刘生生包药回来煎。徐染返家後发现刘生生把他常穿的几件衣衫都挂起来薰药草,薰香是为了以防万一,能避邪驱鬼,一般污秽都不喜欢亲近。
「回来啦。」寝室门大大敞开,刘生生从屋里就能见到徐染走来,他没跟徐染讲太多,只道:「我帮你把这几件常穿的衣衫薰好了。这种天气薰我调过的香,对身体不错的。」
徐染挑眉,表情像在问:「不是跟鬼怪有关吧?」
刘生生看懂他的疑问,笑道:「你别想太多。我就是想做点什麽报答你。」
「我不需要你报答什麽。」徐染不喜欢刘生生对他这麽见外,微微皱眉说道:「我先去煎药了。」
刘生生等人走开,走到门边望着徐染消失在转角,回头叹气,喃喃道:「看来是不好了。徐染,我喜欢上你了。到底你对我做了什麽,让我这样……邪门。」
刘生生垂头丧气,终是对自己认了心里萌生的情愫,但他仍是懵懂混沌,不管从记忆里探究,还是研究了自己跟徐染的个性,都搞不明白自己是怎样对徐染动心的。就好像压在石头底下擅自发芽生长的杂草、青苔,即使不拿开石头,它们也会越生越多。
感情之事,比起方术还要邪门,刘生生近来深有感触,因为即使是对孙公子情窦初开时也不曾这般患得患失,一不见徐染就开始心不在焉、魂不守舍,整个心像风筝飘得高高的,巴不得能看到对方在哪里、做些什麽。
然而刘生生想起这段时间的相处,以他对徐染的了解,徐染不会因为他喜欢男人而看轻他,光是这样就让他感激,实在不能勉强徐染接受自己的感情,这种事说破了也是尴尬,说不定心里会留疙瘩。
他怕,怕自己变成徐染不喜欢想起的家伙。虽然也猜想过,说不定徐染对他有意,但他没勇气再赌一回。他的阴影太深,胆子太小。
正是武功越高越怕菜刀,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刘生生胆子一向就不大,虽说他四处漂泊,好像孑然一身没什麽可失的,但正因如此,唯一有的也就是感情了。输不起了,万万输不起,那是他的虚荣、他的尊严,就是这所剩无几像团棉花般的东西支撑着肤浅的自我。
於是他决定喝完那碗药就找机会逃,逃开徐染。
徐染煎好了药,一口一口喂他喝,刘生生臭着脸要他别这麽做,徐染却说:「这药也不便宜,你要一滴不漏喝光。」
为了督促刘生生喝药,徐染耐心伺候,刘生生没再抱怨,异常乖顺把药喝完,徐染若有所思望着他问:「你是不是想做什麽?」
刘生生心虚了,表面仍然平静道:「没有,我伤成这样也只能听你的,你这麽辛苦照顾我,我还给你找碴不就太不够意思啦?」
徐染神情狐疑看着他,就起身去洗碗了。没多久徐染好像听见有人出入时带动的门闩声音,立刻出来察看,并没有访客来的样子,心里却道不好,回房看才发现刘生生走了。
几上压了张字条,刘生生用受伤的手写的字歪七扭八,大意是指自己派不上用场就不便逗留,枕头下留了些钱几乎是刘生生所剩的,就当答谢的报酬。
大概是手一使力写字就会疼,寥寥几语没有章法的交代了钱跟道谢的事,徐染气得把纸抓皱,咬牙低吼:「刘生生……刘、生、生!」
徐染没想到自己会气成这样,只因刘生生突然跑了。他冲出家门找人,不顾路人惊讶就施展轻功在置高处寻觅刘生生的身影,却没想到那一身伤的家伙能在短时间里躲得不见踪影。
一个时辰徐染脚不沾地一直找寻,就连刘生生之前住的小庙那儿都绕了几回,结果毫无所获。返家途中遇上叶朝东他们,却没人敢跟他打招呼,那是连徐染都没自觉的怨怼、恼恨、焦急、担忧,但外人看来只觉得他可能被抢了全部身家、烧了房子、睡了情人、杀了双亲似的愤怒难平,一脸的血海深仇,极是骇人。
刘生生其实只是躲在徐染家中角落,待徐染跑出家门才收拾自己那布包走人。一路施了符术请鬼魂遮了徐染的眼,所以徐染一直没瞅见他。徐染找到小庙跟小屋的时候,他就在庙的神桌底下休息,也像躲仇人似的,看到徐染那麽生气,他也变的不知该怎麽办,反倒更不敢露脸。
快入夜时,刘生生才从小庙出来,肚子叽哩咕噜乱鸣,他失神望着白水县内的方向,不经意的转头瞥去,空月噙笑走来,身後是一片漂亮的云霞。
空月看了他一身伤,怜悯道:「唉,这是怎麽弄的。」
「咕噜……」回应空月的是腹鸣,空月浅笑道:「走,我带你去吃些东西吧。」
「这时候哪儿有吃的,荒郊野外的。」
空月又是和善微笑,拉住他手腕说:「请刘施主随我来。」
刘生生怅然若失的跟着空月走,往山林更深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