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银霜在香案前方打坐,她已吃过了粥润了肠胃,便在这好整以暇,闭目养神。房内一干人也因此劫辗转难眠,有的踱步、有的发怔,望着窗外由黑转白,更加心神不宁。便听到鸡鸣声起,各个诧然一惊,毛大钧倏然开了房门,只见浓云稠的彷似化不开,阴蒙的气息更添此次劫难隐晦不明。
一过卯时,红姨带足簪月楼的人马,浩浩荡荡前往观音庙。狐妖大闹簪月楼一事早传遍整个金霞镇,一群村民也想目睹精采好戏,呼朋唤友、携老带少尾随而後,一排人龙煞是壮观。也有不少道寺佛庙的修行人,想趁此机会一睹妖怪面目,心中另一盘算却是戳破马银霜装神弄鬼的伎俩,好藉此一展本门威信,招揽更多信徒。
毛老爹也是忧心忡忡,天未露白便催毛大正前往一探,如有犯难便想方设法救毛大钧等人逃命。总之人人各有心思,狐妖一说口耳相传,这会儿成了金霞镇历来罕见的大事。
众人方到观音庙前,却见庙门大开,独马银霜一人闭目打坐,她也不起身相迎,恍若无人。人人不知她是睡是醒,但那面容瞧来实是神秘端瑾,多人又曾三日前受她捉妖一派威严所摄,各个不自禁嘱咐旁人,放轻脚步勿扰勿噪,静静走了进去站定。
红姨走近马银霜身前不远,出口唤人又觉唐突,不唤又心焦难耐,暗自恼怒这小姑娘好大的派头,竟这般骄傲让乡亲父老待她睡饱,忍不住轻哼一声。
马银霜陡然间睁开眼来,眸子里尽是冷傲,像是知悉了她的不满。红姨看了心中隐隐畏惧,说话顿时不敢造次,忙道:「大师,狐妖一事应已了结了吧。我特来接两位姑娘回去,不知她二人……」
马银霜站起身,往後一喝,毛大钧和展杰带了二位姑娘来到案前。毛大正望见弟弟,不顾前头民愤,匆忙挤向前去,好教弟弟知道他已在此,无论凶险都有他一道分担,可自个儿神色仍难掩忧心。毛大钧和展杰将二位姑娘往前一推,她二人踉跄走了几步,见三面都是人群,神情更是凶狠凌厉。众人望见,皆是心中惊颤,纷纷往後退了几步。
「大师,为何将她二人綑绑?」红姨疑道。
马银霜道:「狐妖千年道行又岂是这麽容易驱逐。」
「可你明明说能将此事办妥,还让我缓了三日之期,如今又说不能?」红姨可忍不下。
「我只说没这麽容易驱逐,可没说不替你办妥。」
红姨顿时语塞,耐住怒火又道:「那她二人身上的狐妖到底离开了没有?」
「难。」
简单一字让红姨怒意大起,何者她掏了一百两却只换来这个字,「你又说难,又说会替我办妥,你到底在耍什麽花样?」
「我方才不是说了?狐妖有千年道行,要这麽简单从肉身中驱逐,难。」
马银霜总不肯明讲,听得红姨又急又气,「那到底要怎麽办?」
「狐妖寻觅凡胎肉身,定要灵性与狐妖相近,如此修练妖法才会事半功倍。这二位姑娘恰是万中选一,心智已受狐妖控制纠缠,若是贸然驱逐,狐妖元神大散之际定会一并毁了肉身,二位姑娘性命难保,你若要她二人存活,又会危及百姓。你说,难不难?」
马银霜将难题留给她,红姨听了瞠目结舌,众人也窃窃私语,一个和尚不甘马银霜有此一说,往前踏出一步,道:「这话未免夸大,贫僧从未听说驱邪会置人於死,女施主若是道术不济,大可言明,不用在此危言耸听。」
「圣僧如若不信,何妨一试?」马银霜一笑,摆手相请。
那和尚一拂袖,威风凛凛站出人群,轻蔑道:「贫僧倒要会会这两只狐妖。」
见有人仗义相助,红姨也不想仰赖马银霜,对那和尚请求道:「圣僧,二位姑娘的命就拜托你了。你若是替我办妥,每逢斋期,我定让楼里的姑娘前去贵寺上香拜祭。」每月二次斋期,簪月楼的姑娘数十人,光是添香油就是一笔可观的数目,听得其余僧道暗暗欣羡嫉妒,怨自己踌躇一秒,也盼那和尚屈了下风,好有机会让自己上场一展本事。
「善哉。」
群众大声叫好,马银霜见有人敢来挑衅倒也觉得有趣,便示意毛大钧将她二人的绳索解了,迳自退了一旁。那和尚往前一站,嘴里叨念经文,两只狐妖越听越是烦躁,神色不知是痛楚还是不耐,两双眼青厉地瞪着那和尚。
狐妖一声大啸,没了绳索束缚,她二人犹如力量回身,张牙舞爪地朝和尚攻击。众人大吃一惊,四处逃窜,和尚见妖物逼来,将颈中禅珠取下,朝两只狐妖身上一抛,二妖脸贴着脸动弹不得。众人纷纷鼓掌叫好,和尚再念经文,却引发狐妖烈性,二妖猛地将禅珠挣断,颗颗珠子掉落地面。
和尚大吃一惊,急忙将钵朝二妖一掷,想来个瓮中捉鳖,没料到狐妖尽显妖法,将那破碗抓个粉碎。和尚嘴里频念经文,双脚早不住地打颤,他早无物可用,慌得连逃命一事都忘得一乾二净,眼睁睁见那两只狐妖向自己攻来。
骤然间,两颗狐狸头从二位姑娘脸色中一现,尽是恐怖狰狞,和尚乍见狐妖元神一出,吓得跌坐在地。所有人也瞧得惊骇,尖叫声不断,只见四爪已近在和尚胸膛,怕是凶多吉少。
「龙神敕令,风神借法,九龙缚鬼定身咒,定!」
狐妖霎时动弹不得,两双眼却仍是不停地转,彷佛不明白自己怎会莫名被缚。场面顿时鸦雀无声,那和尚也是失神,众人不由得屏住气息,朝出话一方望去,却是马银霜手指狐妖,俐落收伏了。毛大钧和展杰早备了绳索,重将二妖綑上,架她们跪在人群面前。此刻无人再说得出话来,原本想藉此扬名立万的一干道佛之人,自惭本事,哪敢上前再斗狐妖,羞愧地低下头去。
毛大正忍不住回想起那日马珊珊与殭屍王一战,道法功夫如此高强,如今马银霜尽得真传,不由得替马珊珊感到欣喜,喃喃道:「珊珊,你侄儿如此本事,你若是得见,也该欣慰了。」
「圣僧能与狐妖正面对峙已属本事,银霜讨教了。」
马银霜走近和尚面前,合十一敬,神色却是谦恭不显傲气。和尚见马银霜如此大度,那身形犹如神佛降世、天威难犯,心中已是拜服,站起身道:「女施主道法高深,惭愧。」他朝马银霜合十一拜,再不无礼,退回人群之中,所有人也再不敢小觑。
原来马银霜早料会有人质疑狐妖是假,早将符纸一化,造出纸上狐妖,藏於她二人的衣内,只待毛大钧将她二人身上绳索解下,便可放出假狐妖作戏。虽然狐妖是假,但法力是真,雪凝和怜星傍着符纸之力,果然顺利取信众人。
没有依赖之人,红姨只得再次仰仗马银霜,厚着脸皮又道:「大师,那现下该怎麽办才好?」
「你也见了狐妖本事,二位姑娘命中如此,若是放了她们,危及众人安危。不如让我将两只狐妖带走,由我与以导善渡化,或能有朝一日令狐妖痛改前非,走回正道,离开二位姑娘的身躯,让她们重获生机。」一干道佛之人听了,频频点头,纷纷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
红姨急道:「那要多少时日?」
「三五十年是少不了的,狐妖野性难驯,要渡化本就不易。」
「除了这个,没有其他办法?」
「有。」
红姨大喜:「那你倒是说呀。」
「那便是斩妖除魔,将狐妖诛灭,不过二位姑娘也活不成了。」马银霜神情冷漠,显然不愿使用这个法子。
当头一盆水将希望浇熄,红姨越想越气愤,花在她二人身上的银两不仅全数泡汤,还连人都要不回来,这股呕气怎麽搁下。要让马银霜将她二人带走,等於到手的鸭子飞了,还管她二人死活作什麽。「算了,当我认栽。没有用的人我留着做什麽。与其如此,大师将狐妖办了吧。」
毛大钧双眉一扬,人无怜悯之心枉称为人,他们本道作戏如此,纵是恶人也会大发善心,保全二位姑娘之命,将她二人放了去。没料到红姨如此泯没良心,连一线生机都吝於给予,当下吼道:「你还算人吗?二位姑娘还有生机,你却连条活路也不给。她们际遇坎坷,受狐妖附身受尽折磨,你还这般冷血,我呸──你当心遭天打雷劈!」
红姨怒道:「你收我一百两,就该帮我办妥这事儿。她们是簪月楼的人,我若是冷血,就该不顾镇上百姓安危,让两只狐妖为非作歹好了。」
这一争执,众人也纷纷立分两派,有人主张红姨所说没错,不能任凭狐妖留在世上,若是逃脱,百姓性命堪忧。也有人反驳,二位姑娘身世凄苦,怎能见死不救。一时间喧哗吵闹,争骂不休,展杰看了烦躁,吼道:「别吵了,再吵就将你们一个个关起来!」众人顿时噤声。
「她们签了卖身契,如今无法履诺,生死当由我管,总之我以後再不想见到狐妖。」红姨冷绝道。
展杰怒道:「在我面前敢说生死由你,你眼里还有王法吗?」
「行,如果衙门的牢房关得了狐妖,我可以交给你,不过只怕连县老爷也不敢收。」红姨厉目一瞪,展杰听了,气得咬牙切齿。
「红姨。」娇滴滴的一声,霎时软化对立的局面,悦容走向前去,恳求道:「大师说得没错,既然她们仍有一线生机,乾脆让大师将她二人带走,好解除狐妖附身的劫难。咱们簪月楼就当做善事,积点阴德也好。」
红姨皱眉道:「悦容,我没听错吧,你不是恨怜星恨得牙痒痒的,如今竟然帮她说话?」
「簪月楼也不差这两个姑娘,你不如大发慈悲,留条活路给她们吧。」悦容不敢对上红姨的双眼,神色有些惶然。
红姨气不过,愤怒得掴了她一巴掌,「那谁留条活路给我?你不会不知道我在她们身上花了多少银子吧,这些银子靠你一辈子赚得来吗?现在可好,你倒是大发善心了,作戏给谁看呀。」
悦容抚着脸上的热辣,哽咽道:「红姨,她们也够苦了……」
「少装那副大善人的模样,暗里是怕怜星抢了你的位置,你在簪月楼就没立足之地吧。滚一边去,别净说些惹我生气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