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午後,颜日诚兄妹与复生赶到天逸堂,巧在门口相遇,却不急着进去,三人在走廊反倒聊开了,忘了何有求千叮嘱万交代强烈要求的准时。何有求瞧瞧时间,集合时间刚过不到一分钟,已让他连沙发都坐不住,正纳闷,隐隐听见门外似有说话声。何有求忍不住前去开门,三人也睁大眼睛瞧他,话题中断。
「既然都到了,你们干嘛不进门,不会这麽有默契都没带钥匙吧?已经超过五分钟。」何有求敛眉低斥,众人鱼贯走进,队末的颜日诚早是摇头,对他的唠叨有些不耐:「才过五分钟而已,你能不能别催这麽紧?」
「这是原则问题,如果大家都不遵守,我定这个时间还有什麽意义?那乾脆让你们随心所欲,要几点来就几点来……」何有求反手关门,脸罩寒霜,不想话没说完,颜日诚已摆手打断,「够了、够了,再说下去没完没了了你。」
何有求吞下话,白了他一眼,很快先行入座。月甄早匆匆前去倒了几杯茶,依序摆在大夥面前,这才坐下。三人瞧着何有求,耐心等他有何事要宣布,却见他面无表情,半个字都没吐出来,时间无声又尴尬地流逝。月甄暗暗朝大哥使眼色,颜日诚眼皮一翻,重重呼了口气,压下无奈,「师兄,刚才我不该打断你的话,拜托你一定要为了我们好,请你就接着──骂吧。」
何有求冷道:「难道我是三姑六婆,一件事值得我唠叨半天吗?」
颜日诚耸耸肩,漫不在乎:「好吧,既然你已经不想骂了,那到底有什麽事要向我们交代?」
「所以我才说这是原则问题!如果你们准时进门,我要交代的事早就说完了……」何有求嘴一张,立即滔滔不绝开骂。颜日诚与复生不由得互望,交换彼此的无奈,空气中已弥漫着他俩无须言传就能意会的想法──何有求真是不折不扣的三姑六婆,要骂的事没让他接着骂,他肯定睡熟了也会起来梦游对着空气骂。
足足骂了十分钟,恰是他生闷气与众人迟到的加总,何有求连这点也计较非常,能骂十分钟就绝对不会只骂五分钟。待何有求骂完,颜日诚早频频揉着太阳穴。
「好,该说的都说了,以後你们要警惕点。」何有求心满意足,就像便秘几天终於得到纾解,严肃神色总算恢复几成笑容,「这次让你们过来,其实没什麽要紧事,只是大家职掌的事要重新划分。」
颜日诚忙道:「现阶段大家都做的顺手,好好的干嘛又要划分?」
何有求道:「这几年你们学的也略有小成,如果我还得在你们前头调度分派,你们能亲身参与的案子就不多,这不是件好事。」
复生道:「那现在要怎麽做?」
「天逸堂的案子我不再处理,只专心教授。从明天开始,日诚坐我的位置,全权处理。月甄开始学着跟你大哥出外差,不用再留守天逸堂,日诚怎麽做,你就怎麽学。至於复生就跟之前一样,不用变。」
复生听了不由得抗议:「为什麽我还是得继续留下来?」
颜日诚也质疑:「对啊,既然复生想出外差,不如给他去,我本身有工作也不方便,根本不可能天天过来。」
何有求扫过他二人几眼,想他俩不知是哪儿天生相配,回回说话总是这麽唱双簧,为彼此敲边鼓,默契之好简直有如双胞胎:「你是老板,道馆里又不是没有其他教练可以教学生,难道一定要你天天管?」
颜日诚为难道:「话不能这麽说,道馆毕竟是我爷爷留下的,哪有放着自己家业不管却放心力在别的工作上?」
听到此话,何有求暗暗无奈,言下之意,师弟到现在根本还没正视过身为茅山一分子的责任:「我知道你身兼二职比月甄他们都辛苦,这几年只带你随我外出处理,用意就是希望你从做中学,这样会比刻板死记来得有用。你已略有小成,是该独当一面,如果不这麽做,你永远只会听我的吩咐办事,不会知道自己可以独自应付什麽状况。我再说不吉利的,如果现在我出事,能扛下责任的就是你。你回去想想我的话,和月甄商量如何面面俱到,我真的希望你明天开始就在这里驻留。」
何有求又转头对复生道:「我让你继续学习不是否定你的成果,我和你师祖早有定意,茅山总有一天要你接的,师祖对你的期望很大,你师叔他们也知道。所以你所有学的知识都得深深刻印在身体,等到你独当一面,往人前一站代表的就是茅山。你师叔现在做的都是在为你舖垫,你一天不成,师叔就得继续为你分劳一天。我要你重新从浅开始学,直到你真的能将道法在面对任何危急也能灵通一现、不慌不忙,我就会把大业真正传给你。与其分心,不如踏踏实实深入再学。」
复生深深点头:「师父,我懂了。」
何有求满意点头,喝口茶後,望见月甄,想起还没问过她意思,又道:「月甄,对於我的安排,你有没有意见?」
「没有,师兄安排得很好。」颜日诚与复生彼此又互望一眼,心知肚明,她永远不会反驳何有求的话,月甄没瞧他俩的表情,只接着道:「师兄,你放心,我会和大哥分担道馆的事,既然我不用再留守天逸堂,我想爷爷的道馆我可以抽空前去帮忙,这样大哥就能安心过来。」
何有求喜道:「好,既然事情都交代完了,我们接着上回的课吧。对了,明天开始你得外出处理案子,出门在外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能大意,任何状况都先问过日诚再说。」
月甄开心点头,听到何有求这麽关心她的安危,一嘴的笑早停不下来。颜日诚与复生三度对望彼此,心中想着什麽都懒得示意了。
正待何有求续回上堂的道法,复生突然间举起手来,打断道:「师父,有件事我想问你的意思。」
「什麽事?」
复生踌躇瞧过月甄二人,才小心翼翼:「昨晚我回酒吧的时候,听大哥聊起,毛忧似乎很想好好陪师祖一天,尽点孝心。可是她的身分又不能这麽陪着师祖,所以……」
何有求不解道:「所以?」
「所以我刚才问过月甄姐的意思,愿不愿意借肉身给毛忧,帮她完成这个心愿。」
何有求郑重否决:「借肉身?那怎麽行,鬼附身不是件小事。」
月甄忙缓颊:「师兄,这是毛忧的孝心,只有一天应当不会有事。大哥也点头答应,我们都遗憾没有陪在长辈身边尽孝,能圆毛忧这个心愿,这是积福积善啊。」
何有求皱了眉,原本还笑容可掬的脸立时又垮了:「我明白她的遗憾,也明白你们的好意,但让鬼附身不是件玩笑事。师弟,你说说看,鬼附身会如何?」
颜日诚轻叹:「轻则犯病,重则损寿。当鬼附身,表示意念大於被害者,肉身的阳气便容易遭到吞并,人的阳气一旦损耗,不仅可能损失福缘,也因阴气侵入导致肉身受恙。阳气大减後,鬼会恋栈肉身温厚,反会加诸控制,到此阶段,被害者即使救下,恐也不知得花几年疗养,心智及身躯的病状都难预估。」
复生急道:「师父,那是毛忧吔,我相信她一定知道这件事不是闹着玩,她生前没法陪在师祖身边,过世後仅有这个心愿,我们就看在同门之谊的份上帮她这个忙吧。何况师祖如果有毛忧照料一天,百年过身後,一定也不会有遗憾。」
何有求瞪着眼道:「是毛忧叫你来向我求情?」
「当然不是,我昨晚到酒吧时,她早已走了。这件事是大哥说的,毛忧还婉拒嫂子的好意,不敢私下违反禁令。师父,毛忧跟你一样有原则,但原则不外乎情理法,这情就是彼此之间的交情,我们替她完成这个心愿,她肯定也绝对不会酿事。只要我们答应,她就能求地藏破例,这是件好事。」
「这件事我没资格答应,肉身不是我的。你如果是找我商量,我会拒绝,至於当事人肯不肯,我没立场说话。」何有求面无表情,转头对他兄妹俩道:「我该提醒的也已提醒,你们肯不肯,我无权干涉,我能做的,只是防止意外发生。」
月甄微笑道:「我知道师兄的顾虑,但我还是想帮毛忧这个忙。」
望见月甄一脸无畏,何有求知道她根本不明白被附身的情况有多危急,用说的都不如亲身经历容易记得教训。不知为何,何有求隐隐担忧,想她这麽莽撞答应,竟暗暗有些恼火,气她不明白自己的忧虑,便退而求其次试图说服颜日诚:「她是你妹妹,你应当比我更担心她的安危,难道你也赞成?」
颜日诚沉默片刻,终道:「我跟月甄很早就失去双亲,如果有机会能再见到爸妈,哪怕只有一天,我也想再续天伦。这不仅是毛忧,也是我们的遗憾,能帮她这个忙,我们也会从中感到幸福。」
何有求再不说话,如今情势一面倒,仅凭自己也难改变众人的坚持,再固执己见也说不过去。他会这麽担忧并不是迂腐,而是形势难以预料,鬼附身容易引出戾性,说到底就是因为鬼魂没有皮囊。那就像一条路永远走不到终点,途中只能感受凄寒空洞,这时突然给鬼一副身子,等同给了歇脚之处,走了许久一停下来,就再不想走了。
何有求相信毛忧不会试图霸占肉身,但她毕竟做鬼许久,鬼性如何不能拿她生前的性格看待,这一点实在让他难以点头。他暗自瞧着月甄几眼,随即低下头,想她善良这才想全毛忧的孝心,他若一意否决,月甄肯定也不高兴,他实在没法见月甄不开心的模样。
何有求默默叹气,心想事已至此,与其逼大家勉强顺着自己的想法,不情不愿让步,还不如爽快点答应,让他们开心。正当何有求开口允准,一声重叹从众人後方传来,原来是毛平。何有求连忙奔去,紧紧搀牢师父,心中极是忐忑,匆匆解释:「师父,您都听到了?徒儿绝不是有心阻止毛忧前来孝顺您,这件事说来可大可小,我顾虑的是大家的安危……」
毛平微微一笑,从容打断:「我方午睡醒来就听见你们为此争论,想着自己也该说点话了。你代为师执掌茅山,本当就该顾虑一切,倘若你这麽冲动答应,我反倒还会责备你。小的不懂,你身为他们的师兄、师父,目光的确该要放宽放远,才能未雨绸缪,这件事你没顾虑错。」
复生站了起来,急道:「师祖,我们都是想您开心,想替毛忧圆这个心愿。」
「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也由衷感谢你们为我着想,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小忧打出娘胎就浸濡茅山道义,她没来问过你们,她顾虑的肯定也是有求心中的顾虑。我们常说,死就是断绝世间所有牵挂,只有欠着的下世还得再还,小忧已经过世,这一世她该尽的也就到此为止。复生,我说的话你就托小玲转告小忧,我这辈子无妻无子,有小忧陪我欢喜几年,我已经知足感恩。」
毛平凛然超脱,学了数十载的道法,胸怀自不比寻常,随即婉拒何有求搀扶,托着手杖转身又走回房里,大夥望着毛平的背影,却是说不出的孤单苍凉。何有求低头不语,想起师父自小陪伴教授的点点滴滴,成长过程中他比大哥顽劣,师父为他操烦的心血更多,他只当这些是理所当然。那时只觉师父严苛,几回想规避这份严厉,求学之际甚至挑远的学校,只因不用天天见到师父。如今他也做人师父,才深刻体会到师父当年的苦心。
何有求转过身来,神情已有不舍:「你们还愿意帮毛忧圆这个心愿吗?」
复生失落道:「师祖都这麽说了,我们怎能违逆。」
「师父肯定也有依恋,你们如果还愿意帮,那麽当天我会做些预防,让这件事的危险尽量消除。」
颜日诚喜道:「师兄,师父才刚夸你没顾虑错,怎麽你又改变主意了?」
何有求叹道:「为了毛忧这份孝心,我也可以为她将顾虑的危急减到最小,只求师父可以开心。这件事你们暂时别提,免得师父责怪我们处事莽撞,待毛忧过来,再给师父一个惊喜就是。」
「我就知道师父最通情达理了,我这就去向大哥说这件事,让毛忧尽快过来。」复生开心冲到茶几边,迫不及待拨了电话。
月甄也是欣慰:「师父年岁已大,说不盼着自己亲人陪伴只是隐瞒,我们几个再怎麽同师父亲,也亲不过毛忧与师父间的血脉。毛忧虽然已经过世,但辈分上是我的师姐,能有这个机会替她分忧,也不枉这份同门情谊。」
「我知道你们是无私想帮人做件好事,但这件事还值得你们深思。往後你们定会遇上比这为难百倍的事,该如何拿捏绝不能只凭一面看,好好分析利弊,再做出不伤害任何一方的决定。就算真有伤害,也要尽量抉择最小。」何有求语重心长叮嘱,随即指着复生,厉声责备:「复生,这些话尤其是你该听,你性子最为莽撞,往後做事要好好想清楚。」
复生正与况天佑说电话,陡然间听见何有求口出教训,颤颤吞了口水,心中却有些不满,要论莽撞也该数颜日诚才对,不由得噘起嘴。颜日诚翘着二郎腿,望见复生的神色已心知肚明,忍不住偷偷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