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过茫然的时刻吗?
呵,怎麽会有人从来都笃定自己的去向的?
不过张书妘自觉自己够老了,为什麽这麽多年来,感觉成长的只有身体,心境上还是这般幼稚、无知?某些时刻她觉得自己跟身边这些来来去去的年轻身影无异,不,不是外貌上,是心态上。
但她已经不能再浑浑噩噩的苟且过日,也不能再随口一句「船到桥头自然直」假装对自己很有交代。
不能了。
「请问你们班的…在吗?教务处有找。」跑了十个班,找这十几个同学,主任为了事情宣布方便,於是造成张书妘很大的不便。
实习老师其实跟学生无异,不过做行政实习时,那身份更接近工读生,但是是没有领钱的那种。原来没有实习老师进驻这些处室的时候,这些杂务一样会落到老师、组长的身上,这也难怪学务处即使有陈筱婷了,仍然常常跟教务处借许雅群还有张书妘用。
陈筱婷若以年轻力壮的实习老师来说,效率实在不高。
「请找你们班的…」
一切都还在计划内吧?
像李嘉仪跟王妍君,已经开始习惯叫自己的名字了,就跟林宇侬周记本上写的一样,听起来果然很亲昵而且不唐突,这两个学生真是没大没小得恰到好处。
於是在实习以外,张书妘总有些小小的乐趣,不过说这是完美,似乎有点言过其实。
好像吃太饱时隐隐作痛的肠胃,又或是看了整天的电视,那种眼框酸涩发疼的不适,在所有看似满足美好之余,总有些尽不如人意的小瑕疵,让事物看起来不完整的恼人,并且能逐渐地败坏原有的一切。
「书妘,欸!我们中午一起吃饭!」
李嘉仪的头从窗户里探出来,对着张书妘大叫,隐约可以看到王妍君也想从边缘挤出来的模样。
「可以呀,如果没有人问问题的话。」张书妘说着,低头检视手上的名单,发现仁班并不需要她做停留。
如果真要讲,她绝对会心甘情愿为仁班跑一趟,即使是鸟工作也是。
仁班是个很正向的班级,全班都有种随时随地可以开派对的气氛,任课的老师自然也受到这份氛围感染而变得生气蓬勃。相对义班,显得太老练、太世故的学生们,常常让张书妘有旁听大学课的错觉。
何来仁班会有一个这种性格的林宇侬,而义班居然有这样子的戴懿凡存在?
「书妘!我跟你讲哦!」王妍君终於也塞进了那个窗框,「李妈妈的咖哩很强欸!」
「可是我不吃咖哩。」
真要讲其实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不吃学生的咖喱。」反正意思有到就好。
「嗄啊…好可惜哦…」李嘉仪惋惜地说,「真的很好吃耶!」
张书妘笑了笑,回身时看到教室後方趴在桌上睡觉的林宇侬,这大概是她最像一般高中女生的时刻吧,呵。
『老师你的男朋友应该不少吧?』
不知道为什麽会突然间想起。
明明自己早就猜到的问句,面对时仍是一副始料未及的模样?
其实很像一个撞淤青的伤口,轻轻按压就痛。
张书妘,她不敢先爱上一个人。
这不是什麽困难的概念,任何对爱情胆怯、对自己没有信心的人,都会愿意去实践。
如果有一时半刻好像有种心动的感觉,张书妘会像捻息菸蒂一般,让那悸动荡然无存,除非她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对方也对自己有相同的感受。
但爱情没有一张藏宝图,也不是写在脸上、刻在额上的宣张,张书妘错过了多少,她自己也不清楚。
『老师有在缺的吗?』
她不缺,激情、缠绵、耳鬓厮磨…那是她从来都否认的事物。
…但她需要人陪。
经过义班教室时,张书妘下意识地转头看,看到戴懿烦凡在教室後头托球。教室里不应该打排球的,但她像是有特殊待遇般,怡然自得地托她的球。
『老师,你为什麽当老师?』
我为什麽要当老师?
张书妘反覆咀嚼这句话,精疲力竭地回到教务处後,在桌前静静地伫立。
从书架上拉下一本〈教育概论〉的上册,这是读教育的历程中让她煎熬过的事物,相对起教育心理学、教育社会学、教育哲学,教育概论是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的。
但她在桌前,只放这本,为的是提醒自己,在梦想前,总是有走不下的路。而难读的教育理论,不过是崎岖路里头最好踩踏的那一条。
她会记得,在自己最封闭、最孤立的年纪,对她伸手的公民老师。她也记得,黑而浓稠的夜里她终於在悲伤面前坦白,终於决定面对自己,然後她立下志愿,她会变成一位同样有能力帮助学生的老师。
如今她站在这里,离教师证只有一步之遥。
没来由的恐惧了,明明坚持到这步了,居然有种胆怯:可不可以永远都做一个实习老师就好?
张书妘打开教育概论的序论章节,想唤回在学时的那股拼劲。
她质疑了。究竟自己,会不会是一个好老师?即使拿到教师证,有没有这麽一个讲台让张书妘站上,都还是未知…
不知道为什麽,在那笑闹喧腾的仁班的林宇侬、在那老练事故的义班的戴懿凡,这麽两个鲜明的身影在一天内刺进张书妘的眼里,在自己堆积了灰尘的心底,激起好多圈涟漪。
其实,如果坠落了又如何?
张书妘想到,自己并不介意一个人,如果到头来一无所有,她也不过是芸芸众生里,一具苍白空洞的灵魂。
怎麽消散、怎麽漂泊,呵,没有人关心的。
到时候,她自己或许都会不这麽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