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时候郑昀婕隐约明白自己并不是某种童话故事里的，永远的唯一，不过那没关系，
郑昀婕太过清楚，自己本来就不是什麽好东西，她们各自怀着各自的，隐约到连自己或许都无法察觉的秘密，各自假装识相且聪明。
重要的是，女孩对自己很温柔，和她在一起的时候，郑昀婕可以，稍微的，忘记自己背後那些沉甸甸的负担，那些过去生命里的不顺遂。
和女孩在一起的时候…好像什麽事都变简单了，郑昀婕只要是那个，爱撒娇，说着漂亮的话，不会把事情搞砸也不会伤害别人的，平铺直叙的郑昀婕。
虽然一转身，那些心底的秘密仍在漆黑夜里窃窃私语，而抬头时，那些过的平凡却又纯粹，明亮磊落的人们似乎总在提醒她的失败。
转眼间暑期辅导也快要结束，上到第七节课时，大家都已经涣散，疲倦却又浮躁的氛围散发在班上，只有郑昀婕懒洋洋地趴在桌上，做什麽都提不起劲。
「欸，小婕，你是不是和十二班的刘坤仪很熟啊?」坐在前面的姊妹淘咪咪转了过来，用笔戳了戳她贴伏在桌面的，前几天才和女孩一起去烫成波浪卷的长发，好像那上面长了神经突触，戳了会有感觉一样。
「就国中同学啊。」听到这名字让她心头一惊，却仍故作镇定的拉长尾音，她微微转了个角度，从眼角余光警戒的打量咪咪的神情。「干嘛?」
「没有啊~就，介绍一下嘛。」咪咪脸泛粉色，苹果般的脸蛋，说气质也称不上气质，但就是一股甜美的自然，似乎已经沉浸在某种幻想之中，丝毫没有察觉郑昀婕的不自然。
「介绍什麽?」她的声音陡然拔尖「刘坤仪?十二班的刘，坤，仪?」
「唉呦，你干嘛啦~刘坤仪看起来很稳重啊，长的又可爱，而且…」咪咪娇羞的，恋爱般的神情实在有些太刺眼，她像是被放了强光术的闇系怪物，损血一半，头昏脑胀，眼前一片黑暗，只有咪咪叨叨絮絮的声音隐约穿过，听不真切。
稳重?长一张死人脸就可以算稳重吗?
…可爱?哪里可爱?
根本最讨厌了好不好?
到底这种菜谁吃得下去啊?
同学有事吗?
郑昀婕默默听着，心底泛酸，堵得要命，尖酸刻薄的不像自己，好像有什麽事情不大对劲，但她还没有勇气掀开牌底。
「唉呦，你到底要不要帮我啦?」
咪咪好说歹说了一阵，最後放出大绝，打的郑昀婕眼冒金星跪地求饶。
「…还是，你想独占她啊?」
「你在乱讲什麽啊?」宿命似的，嘴硬爱ㄍ一ㄥ的郑昀婕吐出招牌台词，霍的一声站起来，挺起胸膛。「要介绍是吧?我们现在就去!」
为什麽就是改不掉口是心非的坏习惯?老实承认不想帮这个忙又怎样?
郑昀婕缓步走上楼梯，沉痛并且懊悔着却又一边要应付太过雀跃的咪咪，一向懒惰的她第一次希望楼梯可以走到小腿长肌肉膝盖爆掉都走不完。
她捏着那副，老早就该还却一直躺在书包里的，刘坤仪的蛙镜，故作自然的侧头。「我先跟你说喔，刘坤仪有女朋友了，你最好不要抱太大的期望…而且，我也没有跟她很熟…」
「什麽啦?只是认识一下嘛…」咪咪一副人家不依你死相的样子打了一下郑昀婕，让她背脊都起了恶寒。「咦?这什麽?刘坤仪的?哇看起来就好高级喔，该不会是她比赛的时候戴的吧，她怎麽会借你这麽贵的东西…」
没完没了的小花让人都要过敏，原来梦幻少女不是青春的正常表现而是一种没药医的病。
如果耳朵也可以想观的时候就关上有多好。郑昀婕叹了口气，五味杂陈的走向十二班。
其实她太明白了。就算世界可以被调成静音，她也仍然，需要这个世界的干扰与回应。
高中时代，不知道为什麽，可以不用上最後一节辅导课，不管是什麽理由，多少都是令人崇拜欣羡的。
几个星期不见，刘坤仪换了位置，远远看去竟然有些陌生，她低着头很安静的收拾好东西才背着书包不快不慢的走了出来，站在门口也只是静静看着，没问她的来意，也没对郑昀婕旁边多了个人表示意见。
有什麽事情是，意料之外的，会让你露出别的表情的呢?分心的瞬间，郑昀婕这麽想着。
「你的泳镜，谢谢。」她低声说，递出手里的泳镜，伸在半空中的手却迟迟没有获得接应。「不好意思这麽久才还你。」
「这麽有礼貌。」刘坤仪短促的笑了声，总之那种冷冷偏低的音调就是无法让人猜测语句後面的表情。
猜不透。是种挖苦吗?或者只是轻松的玩笑?
她无法做出正确的回应，於是把蛙镜塞进刘坤仪夏天里显得有些低温的手心。
倒是咪咪很应景的跟着笑了起来，甜甜的，应景的有够不合时宜。有第三者在场的此刻，两人之间平常的空隙无限制的扩张，大的无法以三言两语弥补过去(当然，刘坤仪也只会那边安静的看)。
「喔，这是我同学，郁敏，咪咪，你应该有看过吧。」郑昀婕的视线短暂的接错接着瞬间撇开，有些仓促的说，突然发现以前的泰然自若不过是种劣质的模仿，像是小孩穿上大人的衣服，抖一抖就松脱。
「你好。」刘坤仪侧头对咪咪有礼貌的颔首，然後又转了回来，似乎故意装作不懂介绍是怎麽一回事，只是看着郑昀婕，把她的局促收进眼底，好像看她接下来还想要怎麽出招。
好样的，果然是冷场王。人家这麽灿烂缤纷的对着你笑，你到底是怎麽装作没看到的，不长眼也要有个限度啊，好歹说个两句话吧。
郑昀婕三分傻眼七分愠怒的瞪了回去，一时间场面有些尴尬。
没想到更不长眼的还在後头。
似乎是以为刘坤仪在打量郑昀婕的那头打理的光滑柔顺的大波浪卷，咪咪不屈不馁的再度以雀跃的声音开口。「很漂亮吧，这是小婕上个礼拜和她女朋友一起去烫的，两千五耶!」
这句话的重点既不是漂亮也不是两千五更当然不会是上个礼拜。
郑昀婕简直想扯下这头长发把咪咪勒死算了。
气氛瞬间降到冰点。不知道为什麽，在刘坤仪的面前，女朋友这个字眼太让人心虚。
或许这个字眼多少还是令人尴尬，不过那也没什麽不对或者是见不得人的，何况…
何况，刘坤仪自己，不是也有吗?不需多想，脑中就自动浮现那个气质漂亮学妹的脸孔，毕竟是那麽引人目光的一张脸，和刘坤仪走在一起时，两人的沉静与默契完美的平衡，是外人无法插入的，美好的像画的场域…
想到这里，郑昀婕不禁一阵烦闷，像是堵住的排水孔，阴暗的思绪在小小的池里来回荡漾发臭。
不对，令郑昀婕不自在的是那双深邃的眼睛，总是沉默的审视着，在刘坤仪面前，她的虚张声势似乎都被看穿，底下的空洞，阴暗，自私，虚荣不知羞耻地摊了开来。
那就是…太令人难以忍受了。
女朋友?你懂得什麽叫做珍惜吗?你也配谈感情吗?她几乎可以想像此刻刘坤仪的心底想些什麽。
「女朋友?」
正兀自发楞，突然刘坤仪的声音在她耳陡的边扬起，不是幻听，她吓了一跳，一抬头，才发现刘坤仪不只音调高亢的太反常，连眼里也写着满满的不可置信，整个脸型都变了，也不知道是真的太过惊讶或者只是种挖苦。
反正，那眼神看在郑昀婕眼里，都成了责难与不屑。
此刻咪咪在旁边笑了一声，要不是太擅长於玩弄危险於股掌间，要不就真的是太不长眼，那声轻挑的笑直钻进郑昀婕心底，简直是提油救火。
事後回想起来，那声笑的意味大概也只不过是「啊刘坤仪吓到的表情也好可爱噢噢噢~<3」之类的意味。
但後悔没药医，还来不及思考自己在做些什麽说些什麽，一股血流已经直冲脑门，她掏出手机点出相簿，炫耀似的在刘坤仪前晃了晃，轻盈的开口。
「怎麽样?又帅又美又有气质，不输给你那个学妹吧?」照片里是她与女孩的自拍照，女孩剪了俐落的短发，而她顶着这头崭新的漂亮发型，笑得灿烂而甜美。
「噢。」刘坤仪还真的很给脸的仔细端详了那张照片几秒，表情已经恢复平静。「好，祝福你们。」
然後歛眸，看也不看郑昀婕一眼，非常突兀地转身离去。
她和咪咪就这麽呆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刘坤仪往走廊的另一端走。
这个时候，上课钟响起，长长的走廊顿时变得空空荡荡。她看着刘坤仪慢慢变小的背影，猛地想起那个下雨天里，自己茫然而悲痛的盯着那抹背影缓缓离去。
不知道为什麽，郑昀婕非常确定，这一次，刘坤仪再也不会转头过来搭救自己了。
永远不会再有下一次了。